如果艺术的一极是完全的自我,那么另一极即是完全的无我。

迈向前者的作品如同一块屏幕,释放出无数声音:涌动的情绪、留存的记忆、哲思、悲悯、忧郁、狂喜,它们形成充满魄力的线条、喷薄而出的冲击力——每一股声音都在表达自己,感染观者,都在说着:“我”才是“它”的灵魂。

面对这样的作品,将要勾起你的好奇、引发你的思考、触动你的情怀,仿佛引你走进新的世界。

而迈向后者的作品,却好像把“我”遗忘了,如同一片叶子、一只蜻蜓,司空见惯、寻常无奇。它似乎没有表达、悄然无声,但它试图接近完全的天然——为此,每一根线条、每一寸墨色都不能留下“我”的痕迹,才能宛如天成。

面对这样的作品,予你的只有沉默,或者引你走进“无我”的宇宙——那里只有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下雪了。

正是黄昏时分,你独自一人,一切都很安静。

这一刻没有风,只有雪落得很轻、很匀,缓慢而笔直、落入幽寂无人的庭院。

几株挺直的南竹静静立着,竹梢虚虚地积了薄雪;虫蛀的枯叶翻卷着,缝隙间透出昏暗的天色。

成簇的竹叶聚集在半高处,掩映劲拔冷峭的竹节;雪落在湖石上、坡陀上、枯槁的古木上,依旧是薄薄一层,始终无法覆盖全部缝隙。

清冷的空气里,竹丛暮色微茫,庭中笼起薄雾。疏林之下,乱石之间,杂草与枯叶交织成一张细碎的网,偶有雪花从网眼漏过,落在地上,只不过停留一瞬,转眼便不见了。

此时此刻,仰察天地之间,万物已然渐白,天色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绝不明亮、亦不昏暗;

你感到平淡,又感到梦幻,注视着这些平时未及注视的细碎景物,像是注视着一场梦境,抑或是,注视一幅画——

《雪竹图》。

上海博物馆藏·五代《雪竹图》

《雪竹图》打动人的,不仅仅是梦幻。

玄微的墨气、朦胧的暗影,营造出寒冷静谧的氛围;竹石仿佛是隐约出现的,时而被深邃的墨色衬托出,时而又融入其中、浑然一体,画面犹如薄雾弥漫,阴翳亦使它显得愈发深沉。

在发轫于中国传统美学中,明媚之外,幽深、静寂与古朴更为人所钟情,例如颓褀的篱墙、斑驳的苔痕、细碎的竹影。古人认为:事物之美并非来源于它本身,它所参与的环境同样重要——即指“意境”,在《雪竹图》中,竹石的美是次要的,意境的美才是主角,画面虽然黯淡却不失神采,完整地展现了寒寂的意境。

精微的笔墨描绘出细密的肌理,好像蕴含着纤弱的光线,绢底质地粗糙如同一叶透光的障门,将那纤弱的光变得更加阴柔;而极力向上生长的竹,则冲破了湖石的束缚,矗立在阴翳之中。

粗绢施染与细致的用笔,使画面产生独特的肌理效果,亦经过漫长岁月的侵蚀与沉淀,《雪竹图》展现出丰富的质感,每一寸画面都有极高的密度。

竹叶极尽造化之功,既不遵循“介”字、“个”字的章法,也不刻意运用毛笔的特性——每一片都像是生长出而非画出的——又没有一片完美无瑕,它们或多或少有些破损,因而显得自然,毫无斧凿之迹。

竹干则以浓重有力的皴笔形成竹的纹理,背景的墨色较竹干更深,衬托出它的挺拔;较竹节更浅,逊色于它的坚韧。从竹节上生出的细枝、断枝、残枝,全以留白与掏染法画出,形成令人感动的错综画面,几乎展现出水墨所能达到的极限。

摄人心魄的枝节之间,同样引人注目的,是被虫蛀空的枯叶。它们凋零破败,犹如沙漠中的胡杨,越凋零、越蕴含生机,展现出卓绝的生命力。另外,如果你意识到这些枯叶是被墨色“压”出而不是画出的,相信会更加惊讶于它的精妙绝伦。

更加值得一体的,是画面的下方,在湖石左侧逼仄的空间中,虬结的枯木、挺拔的竹干、纤韧的竹枝、坚硬的湖石···以及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枯叶,这些质地不同的物象密集交织,产生有序的层次、融为浑然的整体,取得自然与艺术的完美平衡。

右侧的竹干上有倒写“此竹价重黄金百两”篆文,为画作更增添一分神秘的意味。

若以宋画的精神是对自然的忘我追求,那么彼时流传至今的所有作品中,没有一幅比《雪竹图》更具代表,因为除了它,再无竹画能够重现“无我”的美。

五代李坡的《风竹图》,运用了S形构图,竹枝仿佛在风中起舞,通过造型与用笔的联结形成动势,改变了早期绘画中竹子刻板概念的形象。

但它如古希腊雕塑般完美的曲线所带来的,是为自然注入人性的美——你能清楚看见画作背后的那个人,大概明白他想做什么、表达什么、又是怎么做的。

李坡《风竹图》

继承了五代之风的崔白,在名作《双喜图》中同样描绘了竹枝与枯叶,它们身不由己、随风摇曳,却仍然以不屈的姿态抵抗肃杀的秋风。

崔白画技惊人般地高超,能够精细地描绘出兔子的每一根绒毛,以至被誉为北宋最卓越的花鸟画家,但他也因此在画面中留下太多痕迹,熟悉他的人一眼便能从中看见他的影子——简而言之,崔白也未能隐去自己。

崔白《双喜图》

另一幅北宋画竹的杰作,是苏轼好友文同所作的《墨竹图》,幅中描绘了一株倒竹,凌空的竹枝扭转向上,欲借反曲的姿态抒发心绪。

作为“文人画”的先声,文同的笔墨谨严不失潇洒,含蓄又见锋芒。但《墨竹图》的美并非来源于竹子本身,而是画家高尚的人格。

文同《墨竹图》

《雪竹图》呢?

浑然天成,不见雕饰,毫无自我的介入,因此也成为画史一桩悬案——至今未能定论他的作者。

面对1.5米的高大画轴,你几乎感觉不到画家的存在——物象、笔墨、气氛、韵味···幅中的一切浑然天成,既没有画院的章法,也没有文人的自我表达,它像是把画家的手隐去了,使观者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画上,仿佛根本不存在背后的那个“我”。

但它又绝对没有因此失去灵魂,反而更加的震撼与动人。

《雪竹图》与《晴峦萧寺图》尺幅大小对比与6.5寸手机屏幕等大的一块局部(请保存到手机观看)

它很写实,但绝不是照片,它描绘了照片所不及的真实——仅仅是一望,便能感受它所处的空间、温度、湿度,感到它清冷的空气,陷入它寂然的宁静;

它又很写意,并非写画家的胸意,而是写自然的真意——竹石的姿态、枯木的凋败、暮色的微茫、气氛的清冷,观者看不见明确的笔墨,却能清楚地感受每一样事物的气质与神韵。

它描绘的不过是寻常之景,像某个庭院的角落、或是某处竹林的一隅,几块湖石,数竿南竹,在黯淡的天色下兀自生长或凋零,但它却最终营造出中国艺术的至高意境——是无我、亦是禅。

白居易的《夜雪》,适宜放在本文的结尾: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对白居易来说,写雪不一定要描述它的姿态、色彩、形状,他眼中的雪,是裘枕的“冷”、窗户的“明”,是冬日早晨的清朗、以及一个静到能听见折竹之声的长夜。

在《雪竹图》中,雪亦未曾被描绘,却凭借萧索的竹石、寒寂的意境,落进每一位观者的心中。

关于《雪竹图》的作者,谢稚柳先生认为是五代南唐画家徐熙,但历来关于徐熙画风与《雪竹图》联结的考证大多牵强;

徐邦达先生认为是一幅南宋至元代的佚名作品,这种判断显然不符合于宋元绘画的风格演进;

高居翰教授与方闻教授认为,这幅画出自与李成同一时期的五代画家之手,但当为目前最为中肯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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