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肇始于汉代。秦代及西汉初年是以农历十月为岁首的,而西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年)颁行了《太初历》,它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较为完整的官方历法。《太初历》认定正月为岁首,正月一日为“正月旦”,史载:
姓等奏不能为算,愿募治历者,更造密度,各自增减,以造汉《太初历》。乃选治历邓平及长乐司马可、酒泉侯宜君、侍郎尊及与民间治历者,凡二十余人,方士唐都、巴郡落下闳与焉。……宦者淳于陵渠复覆《太初历》晦朔弦望,皆最密,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陵渠奏状,遂用邓平历,以平为太史丞。(《汉书》卷二一《律历志上》,中华书局,年,第—页)
自此以后的两千多年里,此法一直沿袭未改,传承至今。其实,不仅在历法上,一些我们庆祝春节的仪式、活动也能追溯到汉代。许多流传下来的汉代图像,均直观、形象地反映了这些习俗。
目前所见最能代表汉代绘画艺术水平的是画像石、画像砖乃至壁画。这一类图像材料作为建筑和装饰材料出现在石阙、祠堂等载体上,其题材内容极为广泛,既涵盖了汉代现实生活的种种场景,也含有大量神话升仙图景,呈现出当时社会的人间万象与精神世界的传奇想象。其中与庆祝新年习俗相关的,有大傩驱鬼、乐舞百戏、宅门祈福、宴饮庖厨等四项内容。需要指出的是,本文选取的汉画,不一定都是描绘汉代过年场景的画面。笔者只是根据历史文献的文字记录,配以场景类似的汉代图像,主要还是为了便于今天的读者更好地了解汉代人如何过年。
大傩驱鬼
汉代在腊月会举行傩戏,以驱逐恶鬼,迎接新的一年清清爽爽地开始。以汉宫为例(图1),《续汉书·礼仪志》云:
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弟子年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侲子。皆赤帻皂制,执大鼗。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十二兽有衣毛角。中黄门行之,冗从仆射将之,以逐恶鬼于禁中。夜漏上水,朝臣会,侍中、尚书、御史、掖者、虎贲、羽林郎将执事,皆赤帻陛位。乘舆御前殿。黄门令奏曰:‘侲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曰:‘甲作食凶,胇胄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因作方相氏与十二兽舞。嚾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续汉书》卷五《礼仪志中》,中华书局,年,第—页)
图1东汉洛阳城想象复原图(考古研究所洛阳发掘队:《洛阳涧滨东周城址发掘报告》,附《永乐大典》卷九五六一引《元河南志》的古代洛阳图十四幅,图2《后汉京城图》,《考古学报》年第2期)
以傩戏为主题的汉代画像石,多见于河南南阳地区。画像石图案多为一横列神兽并行,神兽之间形成相互呼应的组合形态,它们或回首或咆哮,或伫立或前行或飞腾,加上周围缭绕纷纭的云气纹衬托,既富有驱鬼逐疫、充满戏剧情节的紧张惊险性,又彰显了当时人对于死后灵魂经由神兽保护、引导升仙的奇妙想象。两汉的生死信仰观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艺术当中,汉代人的智性与灵性在此呼之欲出。
南阳宛城区军帐营出土的画像石,年南阳市区出土、现藏南阳汉画馆的升仙画像石,表现的均为这一场景。尤其是南阳王寨出土的门楣石,画面格外精彩。其北门楣上,一列神人神兽右行,从左往右依次为:独角兽、玄武、羽人腾跃盘旋在一只回首怒吼的飞廉之上、以及队伍最前端持角飞奔的巫师(图2)。南门楣上,画面下边装饰着群山,其上三只神兽同样向右而行,分别为曲颈奋角作怒抵状的神兕、直立上躯平伸前肢作追逐状的神熊、以及带翼有角的龙形神兽(图3)。这些动物身形矫健,姿态各异,一幅大傩驱鬼、引导升仙的画卷历经两千年左右,仍不失其艺术感染力。
图2河南南阳王寨出土北门楣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编辑委员会编:《中国画像石全集》第6卷《河南汉画像石》,河南美术出版社、山东美术出版社,年,第—页)
图3河南南阳王寨出土南门楣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第6卷《河南汉画像石》,第—页)
乐舞百戏
汉代宫廷的正月旦,是从群臣入宫朝贺开始的。《续汉书》有载:
每岁首〔正月〕,为大朝受贺。其仪:夜漏未尽七刻,钟鸣,受贺。及贽,公、侯璧,中二千石、二千石羔,千石、六百石雁,四百石以下雉。百官贺正月。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举觞御坐前。司空奉羹,大司农奉饭,奏食举之乐。百官受赐宴飨,大作乐。其每朔,唯十月旦从故事者,高祖定秦之月,元年岁首也。(《续汉书》卷五《礼仪志中》,第页)
刘昭注补引蔡质《汉仪》:待群臣贡贺完毕,天子赐酒食之后,便会举行“九宾〔散〕乐”(即百戏表演):
作九宾散乐。舍利〔兽〕从西方来,戏于庭极,乃毕入殿前,激水化为比目鱼,跳跃嗽水,作雾鄣日。毕,化成黄龙,长八丈,出水遨戏于庭,炫耀日光。以两大丝绳系两柱(中头)间,相去数丈,两倡女对舞,行于绳上,对面道逢,切肩不清,又蹋局出身,藏形于斗中。钟磬并作,倡乐毕,作鱼龙曼延。(《续汉书》卷五《礼仪志中》,第页)
在全国各地出土的汉画像石上,常能见到乐舞百戏图。如山东嘉祥五老洼画像石、刘村洪福院画像石,河南南阳宛城区瓦店画像石、南阳宛城区七孔桥画像石,江苏徐州铜山县汉王乡东沿村元和三年(86年)画像石、铜山洪楼画像石等。
极具代表性的是山东沂南出土的一块横长方形画像石(图4)。此石上从左到右,可以依次看到四组图像,第一组为杂技类,如飞剑跳丸、七盘舞、戴竿之戏。第二组乐队类又分作上、下组,其中下组的图像包括击鼓的女乐、吹排箫的乐人及管弦乐;上组为雅乐演奏,分为伐鼓、撞钟和击磬。第三组鱼龙漫衍之戏,其种类涵盖绳技、龙戏、鱼戏、豹戏及雀戏。第四组戏车和马戏的种类有骑术和戏车。
图4山东沂南出土东壁横额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第1卷《山东汉画像石1》,第—页)
这一系列形象造型细腻,想象奇特,让观者身临其境,仿佛真能目睹那场盛会的物色缭绕,听见大汉宝马奔腾而来的虎虎生风。
宅门祈福
今天我们过春节的一个传统是在门上贴门神、福字、春联等,以佑平安。追溯到汉代,不难发现那时的民间早就流行着这一风俗,《风俗通义》中如此记载:
谨按《黄帝书》:“上古之时,有荼与郁垒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无道理,妄为人祸害,荼与郁垒缚以苇索,执以食虎。”於是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御凶也。(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卷八《祀典》,中华书局,年,第页)
汉代人认为虎有辟邪驱鬼的功效:“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风俗通义校注》卷八《祀典》,第页)桃木也有此寓意,而苇茭则象征着子孙繁盛、日新月异,因此除夕那日便会在自家门前装饰这些物件和图画。在汉代文物上,我们能够看到“画虎于门”的习俗。如内蒙古和林格尔出土的东汉幕府东门壁画上,就绘有龙虎图象组合(图5)。又如法国吉美博物馆藏的一件东汉绿釉陶水榭,其第一层的门扉上亦浮雕猛虎形象(图6)。
图5内蒙古和林格尔出土东汉幕府东门壁画上的龙虎形象(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和林格尔汉墓壁画》,文物出版社,年,第50页)
图6法国吉美博物馆藏东汉绿釉陶水榭第一层门扉上的浮雕猛虎(林树中主编:《海外藏中国历代雕塑》上,江西美术出版社,年,第页)
宴饮庖厨
在正月的第一天,一个家族会举行祭祀,之后享用丰盛的宴席。(彭卫、杨振红:《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上海文艺出版社,年,第页)汉画像石上也有丰富的宴饮庖厨图,可资佐证。如河南洛阳朱村出土的东汉壁画(图7),江苏徐州睢宁县张圩征集的画像石(图8),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画像石(图9)及彩绘画像砖(图10)等,将汉代的宴饮场景表现得栩栩如生。
图7河南洛阳朱村出土东汉夫妇宴饮图壁画(马学曾主编:《古都洛阳》,朝华出版社,年,第74页)
图8江苏徐州睢宁县张圩征集的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第4卷《江苏、安徽、浙江汉画像石》,第85页)
图9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第7卷《四川汉画像石》,第52页)
图10四川成都羊子山出土东汉彩绘画像砖(霍宏伟摄影)
其中典型者当推河南密县打虎亭出土的东汉画像石,雕刻出整场宴席可能出现的各个环节、各种场景。其线条流畅,情节连贯,具有较为重要的史料、艺术价值,时至今日依然令人赞叹。主要有酿酒图、庖厨图、侍女托盘行走图、送膳图、侍女劳作图及宴饮图等。
图11河南密县打虎亭出土画像石摹本之一(河南省文物研究所:《密县打虎亭汉墓》,文物出版社,年,第页)
就宴饮图而言,首先看其构图,画面巧妙利用帷幔、屏风等家具作为划分空间布局的道具,以此显示出主宾分别的座向、位次等,注重礼仪。再看人物活动和陈设器具,清晰可辨:主人居中而坐,前置一长几,几上放着圆盘、耳杯、碗等。与主人相对的方向,宾客左坐,主客之间敬酒对饮。其间还立有恭候的侍女,准备着碗、盘、壶、三足器等器皿。这些画像石以写实风格,形象地再现了当时社会中富足人家大开筵席、活色生香的生活气息。
图12河南密县打虎亭出土画像石摹本之二(《密县打虎亭汉墓》,第页)
宴饮自然离不开庖厨,以后者为主题的画像石在汉代的早、晚期祠堂石壁上常见,且多配置在祠堂东侧壁。(信立祥:《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文物出版社,年,第页)如江苏徐州铜山县汉王乡东沿村东汉元和三年(86年)画像石、徐州白集祠堂西壁画像石、安徽宿县褚兰镇熹平三年(年)墓祠堂东壁画像石等。
杨爱国先生曾根据实物材料,将庖厨图分作屠宰(杀猪、宰羊、椎牛、击马、剥狗、烫鸡(鸟、雉)、剖鱼)、汲水、炊煮和切菜图四类。出现在画面上的食物以肉食为主,可见的加工方法乃炙和蒸煮,炊具包括灶、釜、甑等。(杨爱国:《汉画像石中的庖厨图》,《考古》年第11期)
陕西榆林横山孙家园子出土画像石(图13),较为全面地表现了杨爱国先生所归纳的庖厨内容。这幅画面分为6组,其中第3—6组为庖厨图。在第3组,一人手握一棒,跽坐在灶前,灶上有一口大锅,墙上挂猪、羊腿肉;这个人似在捅火,以使灶火烧得更旺。第4组,一人站在井旁汲水,但见他双手拉着井绳,利用辘轳吊水。第5组,一人跽坐于火盆前,拿着两支肉串在火上烧烤。第6组,是捆好倒吊着的待宰猪和用绳拴着的狗。劳作热火朝天的氛围连同食物的气息,仿若一齐扑鼻而来。
图13陕西榆林横山孙家园子出土画像石(《中国画像石全集》第5卷《陕西、山西汉画像石》,第页)
消逝更迭的是时间,凝固流传的是传统。作为真正将大一统帝制统治模式稳固下来的时代,汉代是华夏民族民族意识的初创期,既汇聚、延续了先秦各国的风俗脉络,又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制度与文化传统,还影响到后续的整个帝制时代。直到今天,当我们想要探究某些民族性格与风貌时,仍然需要上追两汉,回到这个在文化风俗史领域提供了丰富命题与深刻内涵的时代。在这里,我们总会发现沉淀在华夏民族集体意识和精神气质中的某些密码,原来早已被书写与命定。
大汉雄风,威加海内。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汉代人过年的点点滋味儿,通过历史文献记述和诸多直观、生动的绚丽画面,渐渐显露出较为清晰的轮廓,呈现在今人面前,感受着两千年前汉代人开元纳新的欣喜与欢畅,仿佛穿越溯源,回到那个大风起兮、虎贲驰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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