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李蔚

晚饭过后,卜宗元照例要去郎静山纪念馆再巡查一遍,最后关上纪念馆大门的那刻,总会默道一声晚安,对着序厅里郎先生的立身铜像。

今年,是郎静山诞辰周年。

年,摄影术诞生周年,国际影艺联盟、科梅伊市政府、达盖尔(摄影术发明人)基金会举办的“纪念摄影术诞生周年”活动,评选出名对人类摄影发展和进步有着卓著贡献的人物,颁发“摄影术诞生年人”荣誉称号,郎静山居前列。

郎静山

可是,很多摄影圈外的人对他并不熟悉。

作为馆长,卜宗元经常兼任导览员,有个出现率很高的问题常常让他哭笑不得:“郎先生用的相机是多少像素的?”

这位曾经的摄影发烧友、著名摄影家徐肖冰的弟子,因缘巧合撞进这个兰溪游埠这个古镇,从此与家人隔着大洋,在老街上建起了郎先生的纪念馆。他每天要转好几圈,看铜像上有没有积灰,看射灯是不是故障,让哪件作品看不清了。

“很可惜,我没有见过先生,但我觉得是先生叫我来到这里。在这里,我遇到了很多先生的故友、敬慕者,他们的讲述一点点拼起来先生在我心目中的样子。”

纪念馆一角,郎静山与张大千的铜像

郎静山为张大千拍照

日前,第三届郎静山艺术周的开幕仪式上,郎先生的幺女郎毓文发来了一段视频,“我父亲一生挚爱照相……”

照相,很古早的叫法,郎先生也一直管摄影叫照相,“我要把照相做成相当中国的东西。”

清光绪十八年(),郎静山出生于江苏淮安。

郎静山

这一生,他回过三次兰溪。第一次是10岁那年,随家人回乡祭祖。再回家乡,当年少年郎已过花甲。最后一次是年,百岁高龄的他,在幼子、长子的陪同下,回到了游埠镇里郎村。

里郎村,去镇五六里。记者寻过去的那天,在村口遇上了郎美凤。60多岁的她,还记得31年前的那天,“郎先生回来,村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郎静山在寿宴上

族人为庆贺老人百岁,做了一桌寿宴。当年的照片上,郎先生一袭蓝布长衫,手握筷子笑咪咪地夹起一只长寿馒头。

而今,我们能看到的郎先生留影中,鲜有像这张照片里那样,没有相机出镜的。自从13岁改名后,郎静山相机不离手,素衣简装的他,不是手上握着一台相机,就是胸前挂着一台相机。

郎静山

也许,与照相的缘份可以追溯到郎静山父亲郎锦堂年拍的那张老照片。

郎静山出身官僚家庭,父亲郎锦堂为晚清运河工程督导驻节清江浦,是个充满士大夫闲逸思想的人物,喜书画,爱收藏。晚清时,摄影技艺刚刚传入中国,郎锦堂就去照相馆拍了时髦的结婚照。郎静山从小对墙上的这张照片充满好奇,长大后上了学堂,放学后常常流连于照相馆。

12岁,郎锦堂把独子送进了上海南洋中学。国画老师李靖澜入迷于摄影,手把手把摄影暗室技艺教给这个得意弟子,还为他改了名,从此郎国栋成了郎静山。

郎静山

这个名字,几乎就是他一生作品最大的注解,蕴含着东方的哲思和审美,也和他的本人无比相契,有种超然的气度和个性。

永远都是一袭长袍、一双布鞋,自己背着颇有份量的相机到处去拍照。

年,岁的郎静山再度踏上祖国大陆,去到上海、苏州、黄山、成都等地拍照。

郎静山回大陆采风摄影

老先生出门轻装简行,但一定要带枕头,不带枕头睡不着。

一位清癯老人冲在前面大步流星,儿子拎着鼓囊囊的包追在后面,包里塞的就是郎先生的荞麦枕头。

“由于对摄影的兴趣,我已忘了去注意自己的年龄了。”郎先生曾说。

能不坐车就不坐车,能不坐轿就不坐轿,为了拍一张照片,老先生还挑战徒步登黄山。那趟黄山之行,他摔坏了一台哈苏。

郎静山在黄山

黄山是他钟爱的“照相”对象,也是他集锦摄影之初,作为艺术实验的中心题材。

年,郎静山19岁,开始以摄影为生。年,他入上海时报馆工作,成为中国第一位新闻摄影记者。同年,他又与几位好友成立了摄影协会“华社”,以推进艺术摄影、保护传统中国文化为己任。这两重目标促使他发明了“集锦摄影”。

集锦摄影,是郎静山摄影艺术思想的主轴。

看他的作品,仿佛随着一个世间闲客神游于山水云雾之中,倘佯在中国文人山水画意之间。

《古阁重峦》

“摄影的本身就是写实,但我们要能利用它作为我们创作艺术,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的工具,而不是跟着西方的科技后面跑。”

变摄影的“写实”为“写意”,郎静山认为,过往的摄影作品往往受实际情况的局,“如近景太近则远景被其掩蔽,远景太远则不足以衬托近景,常因局部之不佳,而致全面破坏,殊为遗憾”,而“今集锦照相适足以弥补之”。

集锦是利用多张底片,数次曝光于一张相纸之上,这种技术可以将“吾国绘画之理法今日施于照相也……于尺幅中可布置前景、中景、远景,使其错综复杂,幽深雄奇”。

年,上海永嘉路正蕃小筑的暗房里,郎静山不断尝试后,诞生了第一幅成熟的集锦摄影作品《春树奇峰》,兴奋得当天与好友张大千彻夜长谈。

《春树奇峰》

《春树奇峰》就是不同场合下所拍的两幅黄山照片的重组构图。前景的树木与后景的山峰形成鲜明对照,加上中景弥漫的迷雾,营造出寥廓茫远的距离感。

这也正是传统山水画的一个标准特征,并且突出了传统画论的中心概念“气韵”。

“中国绘画中最重要者为气韵……绘画逼真,若无生气,则貌似神离,摄影亦然。”

《春树奇峰》是一个开始,包括它在内,郎静山共有幅作品在次国际摄影沙龙中入选,至年年底累计入选国际沙龙为余次,数量为千幅以上。郎静山也成为我国首个以“集锦摄影技术”表现中国画意境的摄影师。

郎静山拍的齐白石

年夏,上海解放前夕,郎静山只带着余张作品和底片,赴香港、台湾两地参加影展,大部分的底片和相机都留在了上海。没想到,从此与家人海峡相隔,作品上故土的山水草木,成了郎静山余生的乡愁。

郎静山全家福

这些作品中充满了“乡愁”,不是远离故乡的惆怅,而是对东方式意境美的向往。

他的作品再也不受自然空间、时间、物质的局限,一发不可收拾,逐渐完善成为具有郎氏风格的“集锦照”,“影中有画、画中有影”,透着中国古典绘画的底蕴。这种融东方式智慧于其中的风格,在当代摄影中,起到了巨大的观念性启发意义。

年,郎静山获得当年美国纽约的摄影学会颁赠的“世界十大摄影家”称号。在众多世界级荣誉和称号中,郎静山始终以中国人的身份在国际摄影界中亮相。

小时候的郎毓文,有时会进父亲暗房偷看,“他在暗房里工作时,那些手势看起来就像一个交响乐指挥家。”

《仙山楼阁》

为达到构图的需要,避免光线的平直,郎先生在遮光放大上的操作巧妙而熟稔,移动的快慢、手势的灵变,给作品带来更多细腻的变化,光线丰富,墨分五彩。

《百鹤图》

在郎静山纪念馆,有一幅《百鹤图》,原作长厘米,完成于年。

这幅作品的制作历时77年,是郎静山从每张只有一只仙鹤的四百余张照片中,精选出张,而后耗时三年,通过暗房技术“集锦”出来的。为了完成它,近百岁的郎先生还专程赴北海道去拍仙鹤。

长年的暗房作业,大量的野外采集,郎先生是不是有功夫?郎毓文回忆,父亲有空就会练站椿、蹲马步,还讲自己从小每日早上要用眼睛数对面房顶的屋瓦,数上去再数下来,来回数次,以练目力。

在郎静山纪念馆,有几幅作品很特别,东方美学的山水意境下,又有几分童稚的天真质朴——上面的小亭子、篱笆、山形的线条,像是学画孩童的手笔。

创作故事是这样的:

先生80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因车祸撞坏了脚。不能四处走动的他,闷得要死,随手就拿来他够得着的东西,搞起创作来。

桌上有棵文竹,他拔了几枝;老婆的丝线盒里,他挑出几根线;瞅见有个火柴盒,他截成一根根的,像搭积木一样拼起来……

这些杂七杂八,组成了画面,还少一些什么?先生想了想,捞来了一罐痱子粉,“扑扑”拍了上去。

集锦摄影之外,他又开辟出实物直接投影。这幅病中的作品就是其中,大雪茫茫,远山起伏,近处山村,零零落落几棵树,歪歪斜斜两间屋,再细看,连炊烟都是三根丝线拗造型后的投影。

郎静山用火柴搭起模型进行实物投影的创作

实物投影作品

郎先生身上,永远有一种元气,岁月也磨损不掉。

不喜欢被束缚。

“你们画画的,添几笔就行,我们照相就不行,一定要等桥下撑过来一条船。”

他后来以张大千为模特的《松荫高士》,身后那块气质嶙峋的石头,就是拍自新西兰的一块石头。“放上去合适就行,不管是什么地方来的。”

《松荫高士》

一腔赤子之心。

“照相是和做学问一样,应该求深入,肯研究,有耐性;因为只有有内容和经量起一看再看的摄影,才是好的摄影。”

一生淡泊无争。

“人家的事,我多顺从,自己的事,从不勉强。凡事好的不喜出望外,坏的也不把它当回事,再大的难到我头上,也要看得开。”

馆长卜宗元跟每个怀着强烈好奇心来探访静山故里的人,聊着先生的故事。

纪念馆一角

他说,自己就是一个守护人,守护着先生的心血,也守护着摄影人的初心。郎静山在艺术实践上的精神,在今天来讲,毫不过时,仍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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