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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小虎87载的人生过往中,她从幼儿时起就辗转于各地。直到而立之年在普林斯顿大学遇见宋画的真与美后,坚持求索探究几十年,她从中国书画里感受大宇宙中理的存在与灵魂的共鸣。她说她的一生一直在找的是一种真实。

作为一名艺术史学者,徐小虎(JoanStanley-Baker)一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一方面是因为她突破“鉴定真伪”的传统思路,深入地探索出一种新的研究方法,重建中国绘画史。另一方面是因为重建的同时也意味着颠覆,学术的道路上她遭遇质疑、孤立、打压,堪称学术异类。

徐小虎一生辗转。她生于南京,小学和初中学业分别完成于罗马、重庆和上海。大学就读于美国班宁顿学院,之后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开始钻研中国艺术史,34岁在日本修习艺术史学,50岁在英国牛津大学东方研究所学习,取得博士学位。

徐小虎受收藏家、鉴赏家和现代书画家王季迁的启发(见徐小虎著《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十多年后总结出“笔墨行为”(brushworkbehavior)的理论,并在此基础上,穷三十年心力,综合日本书画史研究和西方风格分析,开拓出一套清晰缜密的书画断代鉴定方法,这一方法集中体现在她的另一著作《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中。这部著作被莱顿大学汉学研究所许理和教授评价为将是中国艺术史的重要里程碑。许理和对这部著作的评价,也完全可以作为对徐小虎其人的评价——它成为杰出的范例,不止因为它是出类拔萃的学术,也因为它具有智性、学术性的勇气与正义。

年的秋天,徐小虎短暂地离开尼泊尔,在台北驻留。我们在台北采访了她,采访中,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在聊她对宋画的理解和感受。此外,我们也聊到了她自己的生活。有的是在她更早的时候,有的是在年的当下。

她说到的很多事情都很有意思,一个是因为她的生活经验特别,这种不同的经验拉开87年来有足够多的东西可以在这种经验下看透。另一个原因是她总在辨别真伪,讲出来的东西哪怕是别人说到过的,也因为多出来的真的感受而多出了一些真的意思。

听她说话,有时候恍惚,她像是从很远的过去走出来的人。她也在讲那些很远的过去。那些很远的过去常常是陌生的,在陌生的同时又常常是亲切的。

在台北,徐小虎住在朋友家里。在台北这一段时间,她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事——看病。徐小虎在尼泊尔的山上已经住了10年,回到台北的城市里,牙齿和眼睛都需要看一看。徐小虎管自己的身体叫工具,管看病叫修理机器。徐小虎今年87岁了,早就习惯了这样修修补补的事情。

徐小虎没有化妆,穿着便服就进行了拍摄。她常常穿着颜色素雅、干净的长衫,白发短短的,显出脸的轮廓。整个人有一种很自然的神采。她的人看起来有一种氛围感,讲话也有一种氛围感。在小的空间听她讲话有属于她的氛围。在更大的空间,比如高校里做大型讲座的讲堂——巨大的圆柱,阶梯式的座位,远远的幻灯片投影,这些也都丝毫不影响她讲东西,把涉及到的宋画一张一张放在投影屏幕上,声音不大,一张一张慢慢讲,氛围感就这样慢慢地充盈在整个空间。

其实,徐小虎说起话来是那种“磕磕绊绊”的声音,这可能和她人生中总是在各个语言环境里来来回回地搬离有关。她会的语言多,大脑里属于语言的那间屋子就会变得混杂一些。虽然这些话听起来“磕磕绊绊”,但反而能带着听她讲话的人飞离,飞离到她所讲述的情感里。

她出生于年。父亲徐道隣是北洋军阀皖系将领徐树铮的儿子。早年徐道隣留学德国,在柏林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是民国宪法先驱。在德国留学期间,徐小虎的父亲徐道隣与徐小虎的母亲BarbaraShuchardHsuNoel(中文名徐碧君)相识。两人于年在南京结为夫妻。次年,徐小虎出生了。徐小虎是徐道隣与BarbaraShuchardHsuNoel的长女。

年,中国抗日战争开始,那时徐小虎3岁,在南京大轰炸的混乱之中,她怀有身孕的母亲带着徐小虎坐火车渡轮船从中国回到了德国的娘家。年春天,徐小虎的父亲徐道隣被外派到意大利大使馆工作。4岁的徐小虎同母亲和妹妹一起从德国搬到了罗马。

她讲到刚到罗马时的记忆。“当时住在大使馆,我记得我就在前面的一个小圈圈,一个花园的圈圈里面,我就在那个花园里走路,手放在后面。我就这样走。听着地上的小石头,我一步、一步地走在上面就会有声音。当时我就在这么想,我这样走啊走,等到我能依照这个小步石的节奏做出押韵的意大利小诗歌之后,我应该就能够懂意大利文了。4岁的我,面对着第三种语言模式。”

那是徐小虎小时候的“麻烦”。搬到一个新的地方意味着又得学一种新的语言。“本来在南京的时候大家都是说中国话,可是到了德国,我母亲不能跟她的母亲说中国话,所以我就只得听她们讲德文。一年还没有到,学德文还没学到,我们就又离开了,要到意大利去,又要说意大利语,因为听起来这个声音又不一样了。我又得学一种新的语言。而且每一次搬家我们就得放弃所有。总是空手到新的地方去,从无开始。”

年夏天,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夕,中国和意大利处于两个对立的阵营,中国从意大利撤回外交使团。徐小虎一家人从罗马回国,到了重庆。那时候徐小虎8岁。在这里,他们一家人与奶奶团聚。

徐小虎的记忆里,她跑到客厅喝茶,听到外面奶奶和父亲在说徐州话,母子相抱着哭。“4年没有见面。对我来说这个时间很长。4年是alifetime(一生的时间)。因为那时候我8岁,那是我半个生命,可是对他们来说,4年应该没什么嘛。就像现在的我,你要告诉我4年以后再来,我会觉得ok。我现在活了那么久,对我来说4年不是什么。可是当时他们母子就分开了4年,我奶奶哭的声音好大,好长,好高,好可怜。我觉得两个钟头的时间,她都在哭。”大家都在做别的事情。徐小虎跑到客厅里去,发现了一壶茶。

“我说这是中国东西,我就倒出了一杯,喝了喝。哦,好苦啊!可是我是中国人,我要欣赏这个味道,一喝一杯,然后再喝一杯。整个一壶茶都被我在那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给喝光了。他们还在哭哭啼啼的。爸爸一直跪在地上,看着他的母亲哭。他们两个人是用徐州话讲话。他们是徐州人。”

这个印象对于徐小虎来说很深刻。她那时候想:“这里是中国,这个是我的祖国。这里一点都不亮,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在重庆,家里面用的是一个油灯。一条很细的线,在油里头浮着。这一个灯的灯光要照着整个房间。我们在意大利是电灯,好多美丽的大电灯在一个殿里头,一个palace。Welivedinan18thor19thcenturypalace。到处都是这种大挂灯,墙上、屋顶都是壁画什么的,很漂亮。”

在环境上,重庆和罗马很不一样。“在这个小房子里,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就心想,这是我的祖国,我要爱她,看不见就看不见。我会看得见的,是吧?第二天我就看得见了。第一天看不见,没有马桶,没有自来水,没有电,嗯……地上都是怪怪的,都是泥巴。中国话我也一句都听不懂,我的中国话完全忘了,可是这是我的祖国,我很感恩。我就跪在地上,就IkissedthegroundofChongqing,我们下飞机的时候。”

她在采访里一点一点地说,说当时的印象。还有这个之前在意大利的困惑——在意大利,人家总是问徐小虎,你怎么长得这么怪?同学们都会这么问她。

“我说因为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很古老的国家。印象里我们在南京的家是一个很漂亮的家,那时候是有灯的。可是我回去时是在打仗的时候,并且在重庆的郊外、在歌乐山上,那是没有电、没有水的。后来,那里也变成我一辈子最爱的地方之一。”

根据徐小虎在过去公开讲座上的回忆,他们回到重庆的时候,重庆正在遭受日本空军的轰炸。去到重庆是因为父亲迁到重庆新的职位。于是,为了让家人尽量安全,他们住在歌乐山上。那里是很原始的山区,距离市区走路要8到9个小时,一家人就住在山上的小泥屋里。

在歌乐山,徐小虎养成了一个习惯。从8岁到11岁开始上学的那段时间里,每天下午放学回来,在那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中间,她都会坐在路边一棵松树下的方形石头上。松树长在斜坡上,斜坡的上面是通往家的路。

坐在那里能看到山下面的沙坪坝平原,嘉陵江穿过平原,闪闪发亮,和两边的山脉一起延伸到远远的薄雾中。徐小虎说,就是在那里,在从歌乐山看到的景象里,奠定了她对自我,对宇宙,对永恒,对真理的感受。

回到歌乐山之后6年,在中国待到15岁,又是分离。徐小虎和妹妹以及在重庆出生的弟弟跟随母亲从上海到美国。第一次离开中国,她有一年没有见到父亲。而这一次离开中国,等到她能和父亲见面的时候,徐小虎已经结婚,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在和父亲分离的时间里,她长大成人,开始学习探索各种艺术。

徐小虎先后在班宁顿学院、普林斯顿大学、牛津大学学习,曾师从过艺术史学家方闻及东亚美术史学家巨擘岛田修二郎。徐小虎不是“乖”学生,也不是“乖”学者,她总在提出不一样的观点,不一样的鉴定中国画的方法——因为与老师方闻意见不合,被普林斯顿大学开除,于是才和同为同窗的丈夫转至日本学习——这种鉴定方法不仅包含方法本身,还包含方法背后的态度——不重名而重美学。

她的很多鉴定都是颠覆性的鉴定。当年她首次到台北故宫提画,就发现吴镇名下的《清江春晓》和另一幅《秋山图》,对比之下时代风格出现明显落差,可能不是真迹。最后经过她的鉴定,不仅是这两幅画,台北故宫以及其他公私收藏中的“元四家”之一吴镇名下50多幅作品中,只有三张加一个残片是吴镇的真迹。这一鉴定过程被记录在《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中,是她在牛津大学的博士论文,年出版英文版,后于年出版了中文版。徐小虎在中文版的自述里说,为了使母亲开心,她特以侦探破案的模式来撰写这本如“古画探险记”的研究报告。但不幸在她终于“交卷”时,父亲早已逝世,而母亲也因衰老无法专心细读。中译版面世之时,母亲却也已往生多年。

我们在采访中问到徐小虎一个问题,如果人生是一幅画,有没有哪一幅画能够表达她的人生境遇。徐小虎说她没有办法用一幅画来描述自己的人生。但她觉得她的一生一直在找的是一种真实。她说她倒是曾经做过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想要往山上走。她开着一辆白色的车子,她很喜欢把车子开得很快,梦里面这个车子是一辆没有顶的敞篷车。梦里面下雪了,她还在一直往山上走,她的目的地是山顶。她不知道山顶会是什么,但她只知道必须要到达山顶。雪下得那么厉害,路都没有了,到处都是白的,她的白车子最后也走不动了。徐小虎梦见自己从车子里站了出来,这个车子——一辆很矮的跑车,被她如帆布一般地折了起来,扛到肩膀上。她就扛着这个车子爬上山,走的路变得更辛苦了,但她还是一直往山上走。徐小虎说,她觉得这个就是她的人生。

M.C.:您最开始这么钟情于中国画的研究,那么喜欢宋画,是有受到什么人或者事情影响吗?

徐小虎:没有啊。我就是看到了这个东西,看到了这个画。刚好我们的老师在普林斯顿大学研究所,叫方闻老师。他那个时候讲课就从宋画开始。我看了就差不多昏倒了。灵魂的感觉如此的明显,这个在西洋艺术里没有那么厉害。

M.C.:还记得当时看的哪一幅画吗?

徐小虎:是范宽《溪山行旅图》,用幻灯片看的。特别感动,如此透过一个大石头跟一个小石头,可以把宇宙的灵魂的存在表达得如此清楚。这个让我坐在那儿哭,太不得了了。我们在那一年(年)的学习里没有离开宋朝,可是碰到了很多假的宋朝画。

M.C.:从那一天起您就开始接触宋画,一直到了现在?

徐小虎:对。

M.C.:在您看来,中国画的精神具体来说是什么?

徐小虎:它的精神在国外没有的。因为国外的画它是我给你钱,你画我的肖像,或者是教堂,我给你钱,你帮我画壁画,把我们的圣人的故事都画出来。可是中国山水画家,皇帝没有说话的权力,他也不说,就是我们画画春夏秋冬或者别的,大家就自己画了,所以很大很大的自由就发生了,很不得了的发展,是世界上没有的。那个精神是对宇宙的存在有非常敏感的了解,它不但表达下雨、刮风或者冷,它是透过这些东西就可以表达出一个很庞大的精神,我只能说是“宇宙在呼吸”。不是那种一个肖像的、一片叶子的写实,是形而上的写实,所以你怎么看它都不累,怎么看它都看不完。

M.C.:如果有人问如何看懂中国画,您会给他们什么建议?

徐小虎:对自己不要有一个期待。这个不是一个本领,这个也不是一个能量。这是我们基本的东西,也是我们的权利,就是看你喜欢不喜欢。为什么你东西摆在嘴里,你马上就知道我喜欢不喜欢,但是为什么对着画就说我不懂。画不是要懂的,画是要感觉的。你跟它处不处得来?画是另外一个人的灵魂的表达。它假如是很有意义的画的话,你会觉得你跟这个人、跟这张画可以来往,你觉得我懂这个里头的东西,我很喜欢这里头的感觉,它使我觉得生命有乐趣,或者它使我充满了恐惧,我在这张画里头都看得到。所以每一个人都会喜欢或者不喜欢一幅画,这不但是他的权利,也是他很好的灵魂的享受。可能今年他看了这个东西,觉得这个是世界上无比的美,明年他可能会说,我觉得这个比较简单,我更喜欢另外一张画了。这个也是我们的权利,因为我们在成长。

M.C.:现在很多人讨论容貌焦虑、年龄焦虑,您会给这样的年轻人什么建议?

徐小虎:这个很简单,因为(美)不是你脸的外面,是你的脸所反射的心情。有一次在一个电梯里头,有个很帅的男生说Youarebeautiful。我就在看是哪个女人呢?没有,只有我。我心想80岁的老太太,什么beautiful?他看到的不是我,他看到的是一种精神。我们的心灵里头发出来的才是美,不是你的打扮。我觉得我越老越棒了。我到80岁才觉得活在我最有意义、最有启发、最有发现的时候,我的收获不得了。

采访/LiyaChen撰文/晏文静摄影/陈明圣编辑/袁新特别鸣谢/刘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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