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南宋末年,蒙古大军进占中原,宋都临安岌岌可危,而远在重庆一百里处的钓鱼城,蒙古人竟然花了三十多年也没有攻下。这日,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驶向泸州。

三十六匹枣红骏马开路,马背上坐着的是清一色的蒙古青年,他们个个身穿锦袍,头扎彩巾。领头的汉子身高体壮,他赤裸着上身,骑着一匹乌云盖雪宝马,挥动着一条六颗钻石镶嵌的马鞭,唱着歌,喝着酒,扬鞭疾驶,势不可当。后面是三十六匹黄鬃大马,马上全是汉人,文武官员的锦衣绣袍被汗水浸湿,被灰尘玷污,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光彩,但他们却亦步亦趋。中间,是新娘和她的陪嫁。

新娘的车红木包金,蓝宝石装顶,珍珠为帘,洒金红绡罗帐罩着,雍容华贵,富丽堂皇。车中坐的新娘,是成都宗家的玉萍小姐,为她作主的是同母异父哥哥李德辉。李德辉早已托蒙古宗王末哥,要把妹妹玉萍送到蒙哥大汗跟前。

玉萍本不同意,可是某一天,蒙古先锋熊耳催粮闯入她家,欲强娶她为妻,情急之下,她便说自己已经答应做汗妃了,熊耳只得罢手。很快,蒙古方便派人来迎娶。哥哥李德辉趁机说主命不可违,事关全家老小的性命,玉萍不得不牺牲自己,怀着昭君和番的悲壮,远嫁到大汗的临时行宫泸州。

越走天气越热,几日的颠簸,差点儿颠散了玉萍的骨架。泪也早已哭干,每日里她只靠喝水度日,内急也只有忍着。

队伍总算停在一片树林里,玉萍舒了口气,要下车小解,伴娘立即把盖头给她罩上。她踏上坚实的土地反觉虚空,趔趄半步,胃一抽搐,酸水立即从口中涌出来。

“新娘吐了——”丫环掀起盖头,玉萍吐得胃尽肠干,长长地嘘了口气。伴娘给她一点儿水洗漱,又罩上盖头,扶着她向密林深处走去。

方便完毕,刚站起来,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冲刺而来,玉萍心惊肉跳,情知不好,被伴娘拉着往密林深处躲。没走几步,“哗啦啦”一片灌木倒塌的声音过后,伴娘惨叫一声,倒在她身边。

腥热的液体飞溅到手上,盖头掉了,玉萍惊恐地睁大眼睛,看见一张阔脸凑过来:灰中透黄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眯成两道缝的眸子射出淫邪的光,下巴上一粒黄豆大的黑痣,痣上一撮灰白的硬毛,生生戳向她娇嫩的面颊。

这不是熊耳吗?大汗派他来迎亲,他怎么敢强奸我?

没等玉萍喊出声,她的嘴就被堵住了,身子像被一座布满毛刺的肉山压住。顷刻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肢解、碾碎……

三魂悠悠,荡回一脉。

在昏昏忽忽中,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她被人拉到车下。

这是要拜堂吗?想到马上就要受到地狱般的酷刑,玉萍不由一阵战栗,几乎要大呼“冤枉”。

没等玉萍出声,山崩地裂似的哭声骤然响起,是成千上万人哭声的集结,震天动地。她听到前方有人喊了一句蒙语:“把红布拿下!”所有的哭声戛然而止。

盖头除去,玉萍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才发现满地跪着的都是男人。这些人一律身穿白袍,头扎白巾,正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她。

一座土台支着半爿蒙古帐,白纬白幡垂下处是一具黑色棺木、一张供桌。一个人站在桌前,面向着匍匐哭丧的众人。那人脸庞丰满,面阔嘴方,刚毅沉静,气宇轩昂,有一种不同凡俗的威严。

玉萍被人按下来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回头看去,身后是一片色彩斑斓的男女,迎亲和送亲的人都跪着,为他们不认识的什么人在哀悼。然后,她被拉进一座深宅大院,穿过重重大门,终于在一间幽静的屋子里停下来了。

几个蒙古装束的女子给她洗澡、换衣,送上一碗冷牛奶,又引她到床边坐下。

她环顾四周,室内陈设极其简单,用品却很华贵。她累了,困了,身心俱痛,无力支撑,终于倒在床上睡着了。

在一双温热大手的抚摸中,她悄悄醒来,感到舒心爽体的惬意。这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美好感觉。她像一只受宠的小猫,慵懒地睁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呢?”一句蒙语让玉萍从美梦中清醒,她这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明烛照耀之下,她看清了男人的模样,正是白日里叫她取下盖头的人。这就是自己终身要依靠的丈夫吧?应该就是大汗了,白天他在主持丧礼,没有接纳自己,晚上能够眷顾,也算是对新汗妃的宠幸了!

她偷眼看去,见大汗若有所思,眉目凝重。尽管他抚摸着她,却如抚摸一只小猫。他只是听见她的声音,才停住了手,微微侧着头,轻声问她。

苍天保佑,原来哥哥给自己找的这个男人如此温柔英武、气度不凡,除了年岁大一点儿,其他的真的无可挑剔!玉萍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但是,路上的遭遇却让她忐忑不安,一个失去贞节的新娘,将受到蒙俗什么样的处置?她又羞又愧,热泪长流,忽然道:“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

“原来你会说蒙语?啊,真是个妙人儿!”男人用巴掌抹去玉萍脸上的泪水,依然把她当作一只宠爱的小猫来抚摸,见她恐惧地缩成一团,遂微微一叹,“可惜呀……”

玉萍心里一惊:可惜什么?可惜我已是破瓜之身?

男人将玉萍放到床上,惊奇地望着玉体横陈的女子,像是发现了珍奇动物,微笑道:“果然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真的是大汗!玉萍浑身发抖,一阵燥热,舒展开身子,像要承接雨露的鲜花。男人却突然转过头去,长叹一口气,说:“正是爱将阵亡之时,我怎能……”他不说了,放开玉萍,横着倒下,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被一个男人睡过,又被另一个男人抚摸了全身,像是褪去了羞涩的外衣。玉萍坐起来,发现大汗横躺在床上,没有脱鞋。她穿衣下床,为他把靴子脱下,捏在手里,蜷缩在地上,眼睛迷糊了……

玉萍被人叫醒时已是翌日上午。有宫女来传话:大汗让这个女人上殿,要将她还给她的丈夫。

玉萍一听大惊失色:什么?我的丈夫难道不是大汗?天啊,原来蒙古还有初夜权的习俗!昨晚,大汗并没有享受呀!哥哥不是说让我当汗妃吗?我不要别人做我的丈夫!我只要大汗!

一行人转朱阁,绕回廊,来到大殿外。这里并没有金銮殿豪华的陈设,里面正传出大汗的训斥声:“熊耳,你罪有二:其一,朕曾亲自起诏宣令:诸王驰驿,仅许乘三马,远行亦不过四。你为迎亲,除送亲的车马外,还自率三十六骑,岂不太过?”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背对大门跪着,大声辩解道:“大汗,臣去迎亲,是按我蒙古的风俗;他们送亲,是按汉人的礼数。声势虽大了点儿,但也是为了张扬蒙汉结亲的喜事,宣传大汗的德政啊!”

大汗继续道:“其二,先锋元帅汪德臣是朕的肱股,他浴血奋战,为国捐躯,不幸阵亡于钓鱼城下,全军为之悲痛。朕亲率军民为他举行国葬,派使者招你速回,你却为何在路上砍杀了使者?”

熊耳固执申辩道:“大汗,我睡我的老婆,按我蒙古习俗,插在外面有两支套马杆结成的麻花辫,任何人靠近,我都可以将他打死。”

“熊耳,不得狡辩!”大汗打断熊耳的话,“我答应把这女人给你,是念你屡立战功,又无妻子,特许你去迎亲,但野合非礼,这些陋习早被太宗革除了。”

“大汗的初夜权却没有革除——”

“原来汉家女子是你送的?朕昨夜……”大汗的脸色略显尴尬,“熊耳,你志气骄逸,抗旨不尊,本当重惩不饶,念你新婚燕尔……”

自己的丈夫原来是熊耳!哥哥竟然欺骗了我,难怪是他迎亲,在半路的草丛里就干下了猪狗不如之事!想到那像狗熊一样凶残野蛮的男人,玉萍急了,不顾死活地闯了进去,扑倒在大汗脚下,哭道:“大汗高风亮节,坐怀不乱,令民女自惭形秽,民女愿为大汗终身做奴婢!”

满朝文武闻言,莫不惊诧,蒙哥大汗没有看出玉萍是谁,颇感意外地问:“你是何人?”

事到如今,玉萍也顾不得羞耻二字了,她抬头仰面,娇滴滴地说:“大汗昨夜搂入怀里,如天地宏慈,民女刻骨铭心,死也不愿与别人为妻。”说着,梨花带雨,媚态百生,一堂人为之倾倒。

蒙哥大汗忆起昨夜之事,顿时眉眼觞涩道:“你……起来,说……”

丞相史天泽善解人意,连忙俯身道:“大汗,这女子本来就是您的人啊!李德辉本来就是将他妹妹送给您的,是熊将军百般讨要,您才将她转赐给了熊将军!佳人难再得啊!”

熊耳一听,急道:“大汗,您可是答应把这女人送给我的!再说,我蒙古历朝妃子均无汉人,大汗岂能违背祖制?”

史天泽道:“熊将军此言差矣!大汗征服高丽,封了个朝鲜妃子,而今铁蹄几乎踏遍宋朝土地,封个汉妃也是理所当然,近能慰藉大汗南征劳苦,远可昭示天下,蒙汉和亲,意义深远!”

蒙哥大汗昨夜已见识了玉萍动人心魄的玉体,今见她不仅柔媚可人,还知情懂理,甘心侍奉自己,心中实在有些难舍。不过他突然想:元帅阵亡,军心浮动,正是用人之际,堂兄窝阔台因酒色误国殒命,我岂能重蹈覆辙?

犹豫了片刻,蒙哥大汗还是痛苦地一挥手,道:“熊耳,朕准你领回自己的妻子,望你好好镇守泸州,确保大本营的安全!”

熊耳正待谢恩,却见玉萍口中叫着“大汗啊——”,一头向柱子撞去。

“你死不得呀!”熊耳冲向玉萍,拦腰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就跑。

蒙哥大汗摇头叹息道:“想不到一个柔骨如水的女子,竟有如此刚毅之气,给熊耳真是太可惜了!”

第二回

玉萍身边终日有人看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天,李德辉身边的贴身仆人宗一悄悄找来,一见玉萍就跪下磕头,说:“小姐金安!公子已荣升太原路总管,特地派小人来道谢。”

“哼,好一个李德辉!他为了升官发财,却将自己的妹妹推进了火坑!”玉萍气涌心头,号啕大哭起来。

宗一摇手让她不要哭,说:“当初公子本来就是要将您献给大汗的,可熊耳在场索要,大汗正为攻打钓鱼城之事伤脑筋,就把您赏给他了。公子现在也是后悔莫及,为您痛心不已,特地派奴才来照顾您,好给您做个得力帮手。”

玉萍止了哭,说了自己来泸州后的遭遇,问宗一现在如何是好。

宗一说:“我这么急着赶来,就是想告诉小姐,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

正说到这里,熊耳进来了。他一见陌生男子,不禁大怒。玉萍赶紧笑脸相迎,说宗一是她娘家来的表叔。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笑脸,熊耳半边身子都酥了,马上说:“既是亲戚,那就留下来照顾夫人吧。”

宗一跟着李德辉在蒙古人中间混,蒙语说得比玉萍还好。他见熊耳满头大汗,赶紧上前给他脱衣服,扇扇子,拧毛巾擦汗。

熊耳一边享受,一边告诉玉萍,大汗两日后就要出征攻打钓鱼城,以后自己就是泸州的太上皇了。说着说着,他伸出脚,甩掉了靴子,说进入四川后,天气湿热,脚丫都被捂烂了。

玉萍心里一动,马上有了主意。过后,她让宗一到竹林里找了些竹笋壳来,说要给大汗做出征的布鞋。宗一问她是否知道大汗脚的尺寸,她说知道。宗一赶紧照办,当天下午,针线布料、笋壳、布骨等都一应俱全。

第三天早上,玉萍缝完最后一针,把一双青布鞋凑成一对,刚用布裹起来,外面就传来了鸡叫声。

大雾弥漫,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

“泸州守将熊耳为大汗送行!”雾中跪着一大片人。

蒙哥大汗停下马,不快地说:“熊耳,你要好生守卫我们的大后方,将帅们的妻子都在这里,包括你的……”

熊耳端起一杯酒,捧到蒙哥大汗马前,朗声说:“大汗,末将保证为您守好泸州,祝你们此去顺利攻下钓鱼城,早日凯旋。”

蒙哥大汗在马上接过酒喝下去,扔了杯子,对熊耳说:“让路吧!”

熊耳屏退众人,让出大道。谁知人和马还没走出人墙,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唤声:“大汗!大汗!请留步——”

蒙哥大汗勒住马缰,双目远眺,没留神脚被人抱住了,遂厉声问道:“谁?”

“臣妾为大汗敬献出征鞋来了。”娇声软语令蒙哥大汗怦然心动。

来人正是玉萍。

见蒙哥大汗神情恍惚,玉萍更是娇滴滴地说:“奴家是民女宗玉萍,听说钓鱼城山高坡陡,蒙古靴子容易打滑,民女特意赶制了一双登山鞋,以助大汗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蒙哥大汗刚喝下了一大杯酒,已是微醺,说:“你这不是助朕去杀你的同胞,占你的国土吗?”

玉萍娇态动人,说出来的话更令蒙哥大汗受用:“大汗啊,臣妾为李德辉之外妹,举家早就以大汗为国君、蒙古为家乡,那宋朝与我何干?他们的皇帝昏庸,官吏贪婪,百姓愚昧,早就该亡了。既然天下都臣服于蒙古帝国,那宋朝也早应改朝换代,向大汗您俯首称臣才是。”

蒙哥大汗笑了,说:“这话朕爱听。没有哪个女人有你这样会说话,没有哪个汉人像你这样明事理,宋朝军民若都如你一样,朕可就轻松多了。”

玉萍说:“既然大汗褒奖,还请大汗试鞋吧。您穿惯了蒙古的皮靴,现在换上中国的布鞋,请穿上试试,我包您穿上这鞋,感觉比民女的话语还受用。”

“朕要换鞋!”玉萍的话是一种暗示,蒙哥大汗情不能自持,忽然大叫了一声,“给朕取两根套马杆来!”

熊耳本来已退到一边,见妻子突然出现,不禁大惊失色,又听大汗喊“取两根套马杆来”,他心明如镜:大汗要干的事与自己迎亲野合没两样!可是,就像不能违抗上天一样,他不能违抗自己的主子,只希望有块体面的遮羞布。于是,他也跟着喊:“快,大汗要换鞋了——给大汗支起帐篷换鞋!”

支好了帐篷,天已晴朗,熊耳亲自在帐篷门口插上两根套马杆,还将马杆上的绳子结了个大疙瘩,可心里的疙瘩比绳结的大多了,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大汗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明确宣布:帐篷内男女幽会,任何人不得打扰!

几万军队于是驻马不前。

帐篷里有草地,有石头,玉萍取下包袱布铺在石头上,让蒙哥大汗坐下,自己则跪着,先给他脱靴子。

美人如灯,散发出水晶般的光泽。那夜娇嫩的皮肤、轻盈的体态、艳丽的容颜一直余香在口,而今,那双柔荑正给自己脱靴哩。

蒙哥大汗很是受用,问:“用你们的话说,你是否‘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双宽厚的脚抵住玉萍胸口,夹在小小的花蕾之间,脚趾动了一下,触及到她的敏感部位。大汗带有讥讽的话更使她汗颜,她脸红心跳,说:“臣妾在大汗寝宫里无缘侍奉大汗,只有到荒郊野外来与大汗告别了。”

脚趾抵处,没有蒙古女人绵软的丰乳,只是微微凸起的小尖,更显得珍贵。女子扬起娇嫩的面孔,如同一枝带露的鲜花,娇喘吁吁。蒙哥大汗怜惜地捏起玉萍的下巴,说:“在寝宫,朕负了你!”

“是奴婢不会伺候大汗!”玉萍就势靠在蒙哥大汗的膝盖上。

“那现在你就伺候朕一回吧。”蒙哥大汗双手抱起玉萍。很快,圣躬宠春,倒凤颠鸾……

纵情驰骋后,两人躺在地上,蒙哥大汗意犹未尽,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汉家女子,朕以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而深感快意。”

“臣妾愿终身伺候大汗!”玉萍在他怀里化成了一团泥,还没忘记凶残的丈夫,“臣妾宁愿死,也不愿与熊耳为妻……”

“待朕收回你就是了。”蒙哥大汗见她楚楚动人的模样,更是情不自禁,拉起她再次站起来合欢,真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

事毕,蒙哥大汗高兴地从右手腕上取下两只羊脂玉手镯,套到玉萍腕上,说:“待朕夺了钓鱼城,就来接你随我同行,共享天下。”

玉镯冷艳似雪的感觉,让玉萍心醉神痴。待两人走出帐篷时,蒙哥大汗意外地问:“已经日上中天了吗?”

突然探子来报:“昨夜,钓鱼城元帅张珏领兵袭击了金子砣。”

蒙哥大汗惊道:“金子砣?啊!那里有朕的造船厂与弹药库啊——”

“张珏偷袭军营后,一把火引燃了弹药库,爆炸声声,火光冲天,船厂与弹药库都化为灰烬了。”

蒙哥大汗脸色大变,连呼道:“钓鱼城,钓鱼城……史天泽,快拿地图来。”

这边,熊耳扯过玉萍,凶恶地说:“你他妈的下贱女人,害得老子……”

“你把嘴放干净点儿!”玉萍给了熊耳一个耳光,转身要去找宗一。

熊耳一把将玉萍提起,喝道:“你竟敢打老子?”

玉萍大叫道:“大汗,大汗!熊耳要打我!”

蒙哥大汗回身冲熊耳道:“大胆!本来朕要带走玉萍的,但逢钓鱼城负隅顽抗,此去定要斩草除根!朕先把这女子寄存你处,若她少了一根毫毛,届时拿你是问!”

熊耳被吓住了,只能俯首帖耳道:“是,大汗。”

蒙哥大汗深情地看了一眼玉萍,然后飞身跳上马背,挥鞭一指道:“出发!直捣钓鱼城!”

蒙哥大汗一走,熊耳心里就活动开了,他想,玉萍已是大汗的人,迟早是要离开自己的,现在能享用一天就是一天。

这日天气凉快,熊耳要拉玉萍上会江楼饮酒。玉萍烦他不过,只好出门,问他要车,却被男人拦腰一夹,像是夹着一只枕头一样上了马。被男人夹在怀里过闹市,娼妓也不会如此出丑呀!玉萍又羞又气,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放我回去!”

整个泸州城都是熊耳的天下,谁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街上的行人各自拢着袖子埋头走路,都当没听见。没出征的皇亲国戚们正闲得无聊,见一城之主抱个美人骑马走来,便有人喝倒彩:“元帅不是好骑手啊,胯下的马蹶蹄子了!”“身经百战的勇士,怎么连一个女人也征服不了?”

熊耳听了众人的讥讽之语,浑身不禁燥热起来。他俯身一看,美人儿小脸涨得通红,让人心旌神摇。他侧脸凑过去亲她的香嘴,玉萍无可回避,只有双目紧闭,厉声尖叫。

熊耳兴起,遂把摩肩接踵的繁华大街当作寥无人迹的大草原,随心所欲地摆弄起他的女人来。

“你们看看,我的女人乖得像只小羊羔啊!”他哈哈大笑着,向四周看热闹的人炫耀着他的猎物,亲吻、乱摸着像棉条一样的玉萍……

怀里的美人突然安静下来了。

熊耳愈发得意,叫喊道:“我的女人多么美丽!我的老婆何等温顺!说我惧内的人都来看看吧,她不是像羊羔一样乖乖躺在我怀里吗?”

大街上的人原来只为看女人的美貌,有更好的把戏谁不看?宋朝百姓本来厌恶下嫁异邦的贱人,这时也幸灾乐祸地看着玉萍当众受辱。蒙古官兵司空见惯,对迷住大汗的女人馋涎欲滴,不得受用,看看也是好的。

熊耳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渐渐清醒。够了,老婆是给自己玩的,只是,这女人的身心都被他人霸占了去,迟早不是自己的,自己一定要出这口恶气。现在,这女人还属于自己,自己有权当众玩弄她。不对,她怎么声息也没了?哦,原来昏死过去了。别出事,我这就带她到酒楼,用酒把她灌醒!

玉萍醒来,已经半醉,酒好香,回味绵长,难怪人说泸州出好酒。她酒醉心明,巨大的羞耻感已让她背过气去。想它又有何益?只盼大汗凯旋,再惩处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且把万事丢一旁,今朝有酒今朝醉!

想到此,她自斟自饮,就一桌珍馐吃一看十。她酒之所兴,桃色上脸,眼眉觞涩,娇憨婉转。熊耳看得欲火中烧,又来搂她。上汤的来了,小伙计如睹仙女,端钵的手也颤了,腿也软了,热汤溅到手上,烫得他龇牙咧嘴。

玉萍好笑道:“瞧你这熊样儿!”

熊耳见她双颊酡颜、语笑如痴,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分明是对着小堂倌在说笑。他压住恼火,伸手就去捏她的桃腮,说:“我的美人,你真是——”

伸出的手臂正巧打翻了汤钵,“哐”的一声落到八仙桌上,热辣辣的汁水溅到熊耳手背上,立即烫起了几个水泡。

熊耳迁怒于人,举刀大叫一声:“哇呀呀——”喊声未停,堂倌已经倒下。汤钵摔到桌上,“哐当”一阵乱响,砸得菜汁、碗碴乱飞。血浆飞溅,墙上的国画顿时变成了一张血图。

玉萍为了避汤,身子已经后仰,血浆将她的米色绸衣变成血红的衣裳。这一下,她酒也吓醒了,于是纵身跃起,夺门而去。她爬上马背,脚一夹,跑回家来,吐了一阵,洗澡更衣,躺到床上,头还在发晕。

熊耳破门而入,见妻子小猫一般蜷在床上,跟着就来搂她,就像刚才不是杀了人,而是摘了花回来。

一股呛人的血腥之气让玉萍窒息,她恐怖地大叫道:“你滚,滚下去!”

“老子的家,老子的人,要我到哪去?!”不由分说,熊耳三两下扯掉妻子的衣服,情不自禁,一面动作,一面唱起了《驭马之歌》:“最骏的马儿是我的夫人,最好的骑手是她的丈夫……”

第二天,日上三竿,两人还没起床,就听下人呼叫道:“宗王驾到——”

熊耳连忙披衣出迎。

一个蒙古王爷冲进来,对熊耳说:“大汗……在青居城等我们,我是来接行院亲眷的。”

“钓鱼城攻下来了?”熊耳大喜过望,“我们可以回去了?”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宗王末哥的话直愣愣的,脸色极为难看。

熊耳脸色变了道:“属下不明白,请宗王明示!”

宗王末哥犹豫了半天,只好凑上前去,悄悄地在熊耳耳旁说了几句话。

熊耳一听,惊恐万分,突然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嘴里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大汗他……他怎么会战死在钓鱼城?”

什么?大汗死了!玉萍闻言,只觉五雷轰顶,顿时呆若木鸡。片刻后,她泪水滔滔,心里狂呼道:“有情有义的大汗啊,您威震天下,征战四方,每到一处,无不望风披靡,怎么会死呢?您怎么能死呢?您不是许诺要和我共享天下的吗?您这一死,我又能依靠何人啊?”

第三回

泸州城已经有两月没下一滴雨了,江水忽然断流,不几日,大池小井也被汲取一空。天空万里无云,地下热浪滚滚,树凋草枯,点火即燃。房屋就像置于灶上的干锅,床板也像烙铁,人也被催眠似的,只想昏昏入睡。城中再不冒炊烟了,因为没水煮饭,人们不感觉饿,只觉得渴。

玉萍浑然不觉,依然养尊处优,即使炎暑盛夏,眉头也要冰清玉洁一番。将军府里挂的是珍珠寒帐,铺的是象牙薄片席,枕的是碧玉翡翠枕,但午睡起来还是热得头昏目眩,于是,她吩咐丫环秋痕备水沐浴。

秋痕摇头道:“老爷今早出门时说的,家中只有两缸水了,烧饭都不淘米,哪有水洗澡?”

“没水喊人挑去啊!饭可以不吃,澡不可不洗!快给我去打水吧。”

秋痕只得照办。

主人洗澡后,秋痕觉得水倒了可惜,就用那水把自己洗了一下,又把衣服胡乱搓了一把。最后,那水已经成了混汤了。她看到耐旱的夹竹桃也奄奄一息,就端着盆,一滴不泼地走过去浇花。谁知刚泼下去,被进来的熊耳看见了,他“哇呀呀”一声怪叫,抽出腰刀刺穿了秋痕的胸膛。

扫地的老头见丫头还能用水洗澡,自己的儿子守城多日却滴水未进,心中不平,便偷偷装了一罐,打算送给儿子。正要出门,见熊耳杀了丫环,他转身就跑,不想一个趔趄绊倒在门槛上,罐破水泼。多可惜呀!他趴到地上就喝,谁知水没咽下,刀就砍到身上来了,淌了一地的血水。

洗澡后,玉萍还感到热,就让仆人挂起瑟瑟幕。这是熊耳远征苏丹时带回的宝贝,丝一样柔软,纱一般透明,张挂在屋中,只要不断浇水,里边的人就会感觉如秋。熊耳走进卧室,见佣人还在端着盆往上浇水,瑟瑟幕还在往下滴水,就用滴血的刀三下两下将它划成碎片,又戳倒一个家人。

玉萍这才被惊动,她徐徐转身,见死了个佣人,倒是见怪不怪,悠悠问道:“你又在哪里灌多了黄汤?”

此时,玉萍发育得像熟透了的桃子:黑幽幽的一头青丝披散在脑后,衬得粉脸如玉,眼睛像珍珠光泽那样柔和,长长的脖子下裸露着半截酥胸,低低的领口遮不住雪白的两堆乳峰,鹅黄薄衫透出白玉峰上的两颗红樱桃,颤巍巍地在熊耳眼前晃动……

熊耳如火遇冰,叹了口气,扔下带血的钢刀道:“夫人,家中已经没水了,你怎么还这样糟蹋?”

“啊?”玉萍扬扬柳眉,“家居江边,还能没水?”

“唉,夫人有所不知,泸州被围五十二天了,江的上游被堵住了!怕你受惊才没说的。”

玉萍漫不经心道:“宋将不是都向你们投降了吗?什么刘整啊、杨大渊啊,全都俯首称臣了,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熊耳气急败坏地说:“还有重庆制置副使张珏、都统王立这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依仗着钓鱼城作为根据地,而今攻打泸州城的就是他们!”

“钓鱼城?”玉萍如受锤击,一字一字吐出,又像吞箭头一般咽下,心里一阵绞痛。她心疼蒙哥大汗的死,又钦佩敌手之烈,莫非他们一个个都是三头六臂?于是她问:“不是说,他们只是凭借地形之险,只守不能攻的吗?”

妻子面露不屑,熊耳却谈虎色变,道:“夫人不知,那张珏被称为四川虎将,王立、史炤均是他猛虎之翼,而今他们掌门巴山,变守为攻,泸州危在旦夕矣!”说着说着,他眼泪涌出,鼻子发酸,鼻涕滴到赤裸的胸前,胸毛粘成了一片。

玉萍暗自好笑,说:“看你这熊样儿,人家才是真英雄哩!早知今日就别来呀,在你们大草原上打滚撒欢,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说完,她拿着书当扇子扇。

妻子小性儿,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熊耳见惯了她的没是没非,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来找她。今天,他耐着性子、变着法子学着文绉绉的话,想把利害关系说给她听,结果却是对牛弹琴,熊耳急得抓耳挠腮,在屋里乱转。

玉萍热得发烦,又嫌他在这里吵得慌,便没好气地说:“你忙你的去吧!秋痕,给我续水来!”

“喝水?你喝她的血去吧!”熊耳幸灾乐祸地说。

玉萍倏地站起,见丈夫眼中闪着冷光,心里凉了半截。她忙出了卧室,来到院中。见秋痕已死于非命,她一下子瘫软了,道:“你你你……怎么如此狠心?!呜呜呜……我带出来的几个丫头,有的病死,有的被你糟蹋死了,就剩下一个秋痕,你也把她杀了,干脆你把我也杀死算了……”她边哭边说,扭住熊耳寻死觅活。

平时这招很灵,准把丈夫治得服服贴贴,可今日,满城军民性命攸关,他本粗人一个,哪来怜香惜玉之心?他便没好气地一手将她推倒,招进来几个士卒,厉声喝道:“你还好意思哭?你看看我的人,都渴成什么样子了?”

进来的几人均是蓬头垢面、双目赤红、鼻翼上翻、嘴角溃烂,惨无人相。

熊耳说:“你知道他们喝什么吗?喝人尿!喝得嘴全烂了,吃不下东西,撒不出尿,哪有能力作战?我靠什么守城?”

见手下的将士们盯着妻子的眼睛发直,他一人踢了一脚,说:“还愣着干什么?把死人抬出去,人血能喝,人肉能吃!”

玉萍一听,头皮发麻——丈夫莫非也吃人肉喝人血?说不定还要逼着我生啖人肉……想到此,她毛骨悚然,捂着脸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们不能吃她,她服侍我好几年了,千万要把她埋起来……”

你也有求我的时候!熊耳一听,暗自高兴,说:“那你得听我的。”

“你……你……要好好安葬我的丫头……”她终于服软了。

“那你就和我一起上城楼,替我劳军,鼓舞士气。”

玉萍一听,心惊肉跳。男人总是把女人当作最后的武器,难道为了挽救城池,真要如此不择手段吗?她万分恐惧地爬起来,说:“我……我是你的妻子,只能身侍自己的丈夫……”

“你不也身侍过大汗吗?”熊耳当众揭短,见她面红耳赤,又冷冷一笑,“我是一城之主,早叫城中汉将们献出妻妾来了。汉将梅应春的四姨太你是见过的,水灵灵一个女人,昨日我让她到城楼上劳军,今天你连她的尸骨都见不着了……”

“你不要说了——”玉萍魂飞魄散,闭目泪双流,悔不该听哥哥的话,嫁给这样野蛮的畜生,而今连死都不能了。

“哭什么?还没到那个时候。”熊耳一手抓住她的手腕,拖到跟前,“放心,把你给他们我还舍不得呢。只是要你到城楼上号召我们的将士英勇杀敌,告诉大家,用石头击中宋军的,赏一百钱,用弓箭射杀敌人的,赏一千钱,然后你亲自发奖,将士们一定能勇气倍增……将士们见到你,一定愿意作拼死之争!身为一城之主,女人比起城池来算什么?”

玉萍不得不从,但她要换衣服。

熊耳扫了一眼她洗澡后几乎赤身露体的打扮,狞笑道:“就这样才让男人心动。”

不由分说,他拦腰将她一夹,便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上了城楼。

惊天动地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都是从城外传来的,城楼上的人早没有力气叫喊,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上城来的女人,他们饥渴的目光让玉萍魂飞天外。她形同木偶,跟在丈夫后面,说着蒙古话,机械地重复着单调的鼓励、奖赏的承诺,她能感觉到如芒刺背,那些贪婪的目光在剥她的皮,剔她的肉。

将士们因干渴而嘴脸变形,他们七歪八倒地靠在城墙内侧,见到美丽的女人,眼睛不由一亮;再听到她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家乡话,更像是听到妻子的召唤,顿时涌起了生还的希望。

一位副将站起来说:“兄弟们,为这样的女人去死也值得,你们说是不是?”

“为元帅夫人而死——”众人立即响应。

熊耳却大声喊道:“不!你们要为我的女人活着,要为她立功,她会亲自为你们发赏钱的!”

“啊——好——”大家挣扎着起来,各自就位。

这时,宋军攀登而上的两个人,头已露出城堞,玉萍不由惊叫了一声。蒙军将士怎能在女人面前示弱,一个个冲上前去,砍倒先露头的士兵,然后射火箭,撬云梯……梯翻人倒,局势很快化险为夷。

“夫人,你看,谁有功就发奖吧。”熊耳把玉萍牵到城楼外侧,她不得不看,城下的血肉之躯在墙根堆成了一片肉墙,她把眼光收回来,赶紧发钱币。

眼前的人更是惨不忍睹:因生饮人血已经中毒,一个个头如笆斗、五官歪斜。他们也是父母生养的呀!玉萍手哆嗦得连钱袋都抓不稳,“哗”的一声掉到地上,钱散了串,却没有一人去捡,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

正在这时,底下的炮打来了,随着火炮的轰响,一颗炮弹落在墙上,顿时血肉横飞、硝烟弥漫。玉萍吓得瘫倒在地。城堞边的士兵也往内侧跑,只有熊耳不动。一个小卒跑过他身边时,他一刀挥去,削去了小卒半个身子。

只听他冷冷道:“谁敢跑?这就是下场!”见大家呆若木鸡,他又道,“不是渴了吗?把他的血喝掉,自然就有力气了,听到没有?”

士兵们听令,都变成了血盆大口。熊耳也红了眼,拉起玉萍,恶狠狠地说:“你看到了没有,糟蹋了那么多的水,你也要付出代价!”

也要我喝人血?啊,不如让我死吧!可是,死也死不得呀……她只有闭上眼睛大叫:“我不渴——我不喝……”

她哭着叫着,还是被拉到一个堞口处。她突然想,干脆让炮把我炸得粉身碎骨吧,也胜于留具全尸。谁知炮不响了,她睁眼一看,城楼上齐刷刷地站着的全是汉族百姓,被捆绑到城楼上作了挡箭牌。

哭声、叫声、炮声全没有了,万籁俱寂,只有城下的喊话声。喊话的是一个青年将军,他骑在马上,白衣白袍,如天兵一般,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熊耳,你听着,我乃钓鱼城守将王立,本来可以炮击泸州,把你西川行院夷为平地!没想到你黔驴技穷,竟把我汉人用作炮靶,何其毒也!你本无耻,我堂堂大宋元帅岂能无德?百姓无辜,为顾及他们的性命,我们不忍开炮,但不等于弃城不攻。你城中缺水已久,也难维持,为免你手下将士流血,快快开城投降,饶你不死……”

他是王立?没想到,钓鱼城的将领如此年轻英俊,何其知情达理,真是大仁大义啊!这才是真英雄豪杰,难怪他们能百战百胜……

熊耳要玉萍通译王立的话,玉萍顺口胡诌道:“他说你们灭绝人性,不得好死,要想活命,只有投降。”

“别说了!”熊耳气得七窍生烟,嗷嗷乱叫,“我乃大蒙帝国将军,强国首领,岂能降弱国小将?众将士快快过来,以汉人作抵挡,只要再坚守一时半刻,杨大渊的部队就来接应我们了。”

玉萍把熊耳的后半截话翻译出来,等于给城下的人通风报信了。王立听到一个女子答话,这才注意到她,不禁惊诧不已:城楼上哪里来的一个仙女?

熊耳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不怀好意地说:“小奸人,那家伙直勾勾地盯着你呢!他少年英雄,岂有不爱美色的?你向他求饶,要他放水,说不定能见奇效,只要解了城中干渴,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来。”

代蒙古人求情?面对着城下的爱国将士,玉萍为自己的身份惭愧了,她无语哽塞,口不能言。

熊耳从后面抓住她的头发一扯,问:“你说不说?”

玉萍疼得眼泪汪汪,说:“你过去是那样疼爱我,怎么今日竟这样凶残?两国相争,与我这弱女子有何相干?”

“哼哼,用你们宋人的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这是战争,是你们汉人逼的。如果城池被攻破,西川行院的家属就会全军覆没,我岂能活命?你不为我为谁?快说!”

玉萍无奈,只得俯身叫喊道:“王元帅,妾身代泸州全城百姓向你求情了!”

莺啼燕啭一声唤,王立从神游天外的梦幻中苏醒过来了。他没想到,在血淋淋的战场上,竟然有这样一个洁丽的女子:轻纱衣裙在风中飘摆,一头秀发任意披散,更衬得她肌肤如雪,双眸如星,艳若桃李,恍如仙人。他忍不住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城下人意和语软,玉萍有了信心,反正蒙兵不懂汉话,她羞于在同胞面前袒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遂信口说道:“王元帅啊,小女子不幸在逃难中和丈夫离散,落入蒙人之手,被掠到了泸州……”

熊耳听她的语气像是在说家常,捣了她一下,见她几乎栽倒城下,又扭住她说:“说正经的,要他放水!”

玉萍痛得珠泪如雨,只得急急地说:“元帅,城中百姓都是宋人,断水之后,喝小便止渴,而今竟以人血为饮,人肉为食,您就高抬贵手,决堤放水,救救我们庶民百姓吧……”

玉萍痛哭失声,更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城上的百姓哭声一片,城下将士好生不忍。

王立摇摇手,止住大家的哭声,说:“在下也知泸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就是来解救你们的。而今上游水满,如果决堤,那会是一片汪洋,玉石俱焚,只有打开……”

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下面人说话,背后却传来熊耳沉重的呼吸,还有他抽箭拉弓的响动,拉出的弯弓头抵住了她的腰眼——他要放箭?也要将自己如箭一般射下城楼?

玉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身子一歪,手臂挥动。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与她身后的箭同时发出。箭头擦过她的小臂,她趔趄了一下,又被熊耳抓住,挡在自己前面。

王立惊觉,箭被女人的手臂挡了一下,速度减慢了,他及时举起盾牌挡住箭头,而城上给他报警的女子的手臂已经流血。他又感激又钦佩,见身边将士拉弓搭箭要往城上射,忙止住道:“发黑箭的是熊耳吗?你也太不够英雄了!竟然以女人作盾牌暗箭伤人,岂不给你当今的大汗忽必烈丢人?”

一箭下去没射中楼下的主帅,熊耳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玉萍身上,他不顾她流血的手臂,一把将她扯向内墙,厉声道:“小奸人,不是你通风报信,我已把那家伙射杀了!你是人在蒙营心在汉啊,我岂能饶你和他勾搭?不如赏给我的弟兄们算了!”

说完,他三把两把撕下她的衣服,对城上士兵说:“你们看,这女人多漂亮!哪个女人有她皮白、肉嫩、乳丰、腰细?你们过来,谁把宋军主将射死,我就把这女人赏给他!”

玉萍像一只褪毛的小鸡被丈夫抓着,面对着一双双充血的眼睛——不仅有对她秀色可餐的垂涎,更有生吞活剥的饥渴,恐怖如冰冷的蛇爬遍了她的全身……死,也要离他们远远的——想到此,她像光溜溜的鱼一样身子一缩,挣脱熊耳的魔爪,扭身从城堞的垛口处纵身跳下,同时喊道:“王将军——”

“啊——”城上城下一起惊呼。

一个白影从城上落下,掉到城外一棵槐树枝上,重重一弹,再落到草地上,这不是那讲话的女子吗?众人只见她双手捂面,两腿夹紧,缩成一团,再也不动了。

可惜!可惜!王立还没来得及感叹,城上已经开了锅,原先站立外侧的百姓齐喊道:“王将军——你们开炮吧——”大家一边喊一边跑,留下还没回过神来的蒙古将士。

“抛石机——对着大门打!发弩机——对着熊耳放!大铁炮——对着城上轰——”王立不失时机地下了命令,只见十炮齐发,百石齐抛,万箭齐射,城楼震动,大轰大嗡中,一派惨叫。

熊耳身中数箭,变得如同刺猬一样。他挣扎着拔去箭,却已体无完肤,随即大叫几声,倒了下去。

抛石机射程不高,击在门上却有千钧之力。城门开了,张珏领着史炤等将士,从东门先攻进来了,很快与王立的部队会合一处。

进城之后,但见城中百姓奄奄一息,干裂的嘴都张着呼唤:“水……水……”

第四回

钓鱼城主帅张钰的妻子名叫林容,这天,林容按照张钰的吩咐,亲自来到王立府中,告诉王立的妻子翠翠,王将军今天要回来了。

翠翠的女儿已经满月,这才盼到丈夫回来。她高兴得手忙脚乱,竟把捧来的盖碗茶也泼了一半,惹得婆婆一阵抱怨。

林容和解道:“别骂她了,生孩子时丈夫不在家里嘛,王立还没有见过他的小千金呢。”

王母笑脸向着林容说:“也多亏了张夫人,不仅多次来看望,还让凤儿来照顾,王立回来,老身一定要让他亲自到府上道谢。”

林容说:“老夫人见外了,远亲不如近邻,道什么谢呀!本来王将军应该与我家老爷一起回钓鱼城的,但泸州刚收复,需要治理,就在那里多呆了些日子。”

话刚落音,门外来了一个叫赵安的人,进门就请安。他是王立的心腹,一贯说得比谁都好听,跑得比哪个都快,尤其会讨老夫人的喜欢。

“赵安来了?”王母见了赵安,知道儿子也快回来了,心里颇为高兴。

赵安将手里的竹篮呈上,说:“这是王将军孝敬老夫人的波斯猫。”

王母嘴一撇,说:“大老远就带只猫回来?”

赵安说:“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猫,而是外国的种。”说着揭开篮盖,提出一只猫来,只见那猫有着微微发蓝的毛,大头圆脸,两颊鼓起,鼻短颌宽,十分健壮。

王母一看,站起来说:“这猫不好,怎么眼睛不一样?一只蓝,一只绿地?”

赵安连忙说:“物以稀为贵,这猫最值钱的就是这双鸳鸯眼,听说,这还是土耳其王妃的猫呢。”

王母一听,迫不及待地将猫抱到手里,说:“哟,这么贵重的小猫,难怪可爱至极。”

见老夫人高兴,赵安趁热打铁,一拱手说:“禀报老夫人,大部队要下午才上山,我是先打个前站的,将军吩咐,请家中收拾一间干净房屋,给新上山来的王玉小姐住。”

王母奇怪地问:“我儿——他何时又娶了新妇?”

“没有老夫人的同意,将军怎能娶亲?”赵安赔着笑脸,“上山来的是他妹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赵安,有话好好说,别打哑谜给大家猜。”一旁的林容道。

赵安这才如实道来:“攻打泸州那天,蒙将熊耳黔驴技穷,弄来个绝色女子喊话,要以美色软化钢刀。咱们将军根本不吃那一套,下令开炮,城上的蒙军又将百姓牵来作他们的挡箭牌,让我们无法下手。正在这时,熊耳躲在女人身后,对咱们将军放箭……”

屋里几个女人都惊叫起来,赵安摆了摆手,说:“没事的。那女子抢先给王将军报了信,她大叫一声,又挥动手臂挡了箭,才保得将军无虞。那女人可倒霉了,被剥得精光,自己跳下城来……”

林容道:“如此说来,她还立了一功喽。”

“正因如此,咱们将军下令不得践踏她的尸体,又让我拿件衣服把她盖起来……”

王母叹了口气,说:“我儿仁义,知道报恩。”

赵安继续道:“那女子命大,浑身被树枝扎得血淋淋的,一根断了的肋骨都戳出肉外了,白森森的,那张脸居然一点儿伤都没有,仍然雪白干净。我去给她盖衣服的时候,她醒过来了,捂着脸的手拿下来,嘿,真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

“赵安,说正经的!”林容呵斥道,“她怎么就成了王将军的干妹妹了?”

赵安道:“她睁开眼睛,泪水莹莹地望着我,我顿生怜悯之心,把她抱进城。王将军听说她没死,叫我把她送到一家客栈楼上,亲自去看了她,还派郎中给她看了伤。那女子万般感激,说她叫王玉,是熊耳抢来的人,无家可归,也没脸在泸州住下去,只待病好,当牛做马都要报答将军的大恩大德,死也要跟他上山来。因为她也姓王,所以将军就收她为干妹子,说是给老夫人当丫头使唤。”

王母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哎哟,我可不见这种女人,丢人现眼的东西,别脏了我的门槛!你给王立讲,从哪儿捡来的给我扔到哪儿去!”

林容告辞回家,吃过午饭后睡了一觉,听下人说王将军有事求见,她便起床出来了。

王立见了林容,马上跪下道:“张夫人,末将给您道谢了!”

林容忙伸手示意道:“王将军快快请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行如此大礼?”

王立道:“末将离家多日,又逢贱内临产,夫人亲自探望,还派丫环凤儿前往照顾,末将怎能不谢?”

林容道:“将军征战在外,我们理当解除你们的后顾之忧,有什么谢的?快起来。”

王立仍然长跪不起,说:“末将还有一事相求——张夫人要是不答应,小的就不起来。”

林容急了道:“你是朝廷命官,刚刚立功凯旋,跪着岂不折煞我了?王将军知书达理,想也不会提什么非份之事,我先答应你就是。”

王立这才起来,坐到一边,娓娓道来,原来竟是因他带了王玉在身边,王老夫人便不让他进家门,他希望林容帮他出个主意。

王立说:“现在,人都抬上钓鱼城了(钓鱼城建在山上),还能把她扔下山去?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不是为了救我,她会受伤?会遭蒙将的凌辱?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是个有气节的人,我不救她谁救她?她不靠我,又能靠何人?”

林容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王立又道:“此女才德双修,品貌俱全,还于我有恩,又与我同姓,在下收她为义妹,就是为她暂找一安身之处,待以后为她寻夫。我决无非分念头,如有歹意,雷劈火烧……”

林容打断了王立的话,说:“王将军言重了,我并非怀疑你有私心,因她毕竟来自敌方,我等不知她的底细。这儿是军事要塞,你又身负重任,留着外人,总是个心病。”

“张夫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活下来已经不易,哪还能对我们的城堡形成威胁?”

林容想了想,说:“既然有你担保,且人已上山,那就先留下她养好伤再说吧。我弟林松有个药房,那儿很清静,我让林松住回家,让这女子住过去。她伤重,帮我弟弟制药的凤儿就顺便照顾她吧!尽管凤儿是个哑巴丫头,但是她心好,又跟我弟弟学了点儿服侍病人的本事,她俩也好做个伴。”

王立千恩万谢,叫上林松,喊了凤儿,一切安排好了,这才来接他的干妹妹。

几天后,林容前往药房看王玉。还没进屋,就见凤儿抱着被子出门,也不理林容,昂头只顾往林松过去住的卧室里走,满脸的泪水。

“谁欺负你了?”林容不解地问凤儿。

凤儿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只是摇头。林容知道她受了委屈,转身往她住的房间走去。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林松的背影。他蹲在床前换药,拆去了王玉身上裹着的杨树皮,有用白酒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身上黑乎乎的草药渣。那女人眯着两眼,衣衫撩起,袒胸露腹地躺着,一双雪乳翘翘的,上面两颗樱桃红艳艳的,看得林容也不好意思。她走过去,扯了女人的薄衫盖起来,说:“林松,这等事情应该让凤儿来做。”

林松回头一看,脸上陡然红潮涌起,慌乱地站起来,说:“姐姐,你……怎……怎么来了?”

床上之人睁开眼睛,立即就要坐起,说:“是……是夫人来了,小女……”

“不要动!”林容把她按住,“我来帮你擦吧。”

王玉却不同意,说:“您……您是钓鱼城第一夫人,小女怎能劳您的大驾?”

林容正要说话,屋外脚步声响起,一个男人边喊着“贤妹”边冲进来,见林容在屋里,他才猛然收住脚步。

“张夫人也在呀!有劳您把义妹的事安排好了,现在又亲自来探望她,末将在这里谢过了。”王立说。

“王将军不必客气,山上清寒,她缺什么东西,就到我家里取去。”

“谢谢夫人!”

回到家里,林容问林松:“平日里给女病人换药,你都是让凤儿动手,今天怎么却把她打发开了?”

林松的脸又红了,他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她……她的伤……比较重,凤儿……没经验……”

林容旁敲侧击道:“钓鱼城有那么多病人,你不能只照顾她一个人吧?”

林松益显局促道:“我今后会注意的,姐姐。”

王玉的伤痊愈了,但她不愿意下山,成都的娘家在蒙古的占领之下,她虽然想去,但谁能送她回家?男人的怀抱是女人的归属,早已嫁过人的她,再嫁又何妨?只是普天之下已无一片净土,只有钓鱼城风雨难摧,可以安度时日,况且凭自己的聪明见机将玉萍改名为王玉,最后还能找一个可以靠得住的丈夫。

她正想着,赵安来了。赵安现在已经升为副将,他自以为救王玉有功,逮着机会就来骚扰她。

“玉小姐,几天没来看你,近来身体可好?”

王玉挤出两分笑意,说:“是赵将军啊,我已经好多了。”

“身体好了就要送你下山。”赵安说,见她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他更加重了语气,“回山的路上,张元帅说了,只要你身体康复,就让王将军把你送走。”

王玉打了个寒战道:“哎呀,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到哪儿去啊?”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赵安掏出绸巾为她擦泪,说:“你哭什么,下山后,你可以去找你丈夫啊!”

王玉泪珠滚滚道:“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丈夫生死未卜,我若是找不到他,何以为生?”

赵安就势摸着她的脸蛋,恨不得一口吞了她,说:“要住山上也容易,你得当你男人早死了,再嫁一个男人。”

王玉立刻羞答答地说:“我早已是残花败柳,谁又会要我?”

“我要,我要!”赵安搂住她就亲嘴,半天才透出口气,“见你光溜溜的摔下城时,我就恨不得把你接着,不是我发现你还有口气,你早就被马踏如泥了。又是我把你抱进城里来的,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人,你不嫁我嫁谁?”

说着,他便把她抱上床,褪她的衣服。

“哎哟——”赵安长着一张难看的马脸,王玉不愿与他苟合,便捂住胸口大声叫唤起来,“我的肋骨好疼呀——”

“玉妹——你怎么啦?”门外响起王立的脚步声,赵安急忙闪到大橱后面。

王立进来,王玉转为小声呻吟,说:“哥哥,你一走多日,若还不回来,就见不着妹妹了。”

王立一听,忙问:“妹妹哪里疼?我给你叫郎中去。”话未说完,人已经出了门。

“你还不快走!”随着王玉的一声喝令,赵安赶紧跑了出去。

王立很快叫来了林松。

林松坐到床边给王玉把脉,他兀自红了脸,把脉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他问王玉这是怎么了。

王玉珠泪涟涟道:“奴家的病是好不了的,外面不疼,心里却疼得不行。”

“玉小姐定是有什么烦恼,气结于胸,吃些消气散瘀之药,闲来无事,还要多走动走动,到外面散散心,自然就会好。”林松说完,开了方子,亲自给她抓药煎药去了。

屋里只剩下王立和王玉二人,王立情不自禁地俯身问道:“在这里,你就是大将军之妹,谁还敢给你气受?你还有何烦恼?”

王玉幽幽地说道:“既然是大将军的妹妹,怎么你家我也进不去,你母亲也不认我?”

“我们家有什么可去的?我母亲凶得不近人情,妻子又丑又笨,女儿一天哭到晚,家里吵死人,脏死人,别把我这么洁净美丽的干妹子熏跑了。”

“我倒是不想跑的,就怕有人撵我走。”

“你不是伤还没好完全吗?等好了再说吧。”

王玉黯然神伤道:“我情愿我的病永远也不要好,只要留在哥哥身边就行。”

王立无语,突然想起带回来的一对翡翠耳坠,便哄着给王玉戴上。

王玉装作高兴,心里却想,这怎敌大汗手镯的百分之一,不由长叹一声道:“愚妹身世飘零,寄人篱下,所用之物都是凤儿的,早已洗尽铅华,不施粉黛,还要这样的稀世珍宝点缀做什么?小女命苦啊,连寄人篱下的日子也过不成了。只有一个干哥哥,想是你也嫌弃我了!”

忽然听到王母的骂声在窗外响起:“小子,你被什么狐狸精迷住了?竟连老娘也喊不动你?”

王立正要张口,王玉却捂住了他的嘴。好柔的手,好软的掌,王立的腮帮子立马酥了半截,话也说不出来了。

外面骂得更凶:“你小子还有没有家?老娘让你去找我的猫,你钻到哪里去了?你要是再不出来,老娘就冲进去把你拎出来……”

王立待不住了,他拉开王玉的手,走出门,低三下四地对王母说:“娘,您老人家在说啥?我不是已经派二十个兵丁找去了吗?”

“老娘要你找去!你当个什么将军,回来也不到母亲跟前尽孝,我还有五天就是五十大寿了,你从泸州带只猫给我,又将它弄丢了,不找回来,我还有心思过生日吗?”

王立大将军的威风全无,赶紧为母亲找猫去了。

王玉下了床,关上门,拉开隔壁的小门,走进储藏室,提出一只刚刚醒过来的猫抱在怀里,柔柔地笑了。这可是她的宠物!

第五回

王母的五十大寿是全钓鱼城的大事,除了守城门的,所有官兵都放假一日,有身份的人全都来给老夫人拜寿。王府门前人如流水,老太太一见,乐得合不上嘴,她想,当年丈夫在世,王家也没这样风光过,这可都是沾了儿子的光啊!

不过,场面虽热闹,像样的礼物却没见几个。这是战时,钓鱼城建在山上,山上素来讲究节俭,也不过是些山花野果、家织绫缎,祖传的钗环就是稀罕物了,只有林容送的一柄玉如意让王母看得上眼。人珍贵,物也珍贵,她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林松进门道:“老夫人,小侄只身上山,两手空空,只带来一支高丽参,状如南极寿星,也祝老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说着就跪下磕头。

王母连声喊“担当不起”,又说:“你姐姐已经赠过老身大礼了,你何必还要破费?这可折了我老婆子的寿,快起来。”

林松递上人参,又拿出一个红绸小包,说:“老夫人,还有一件小礼物,是别人托我带来的,不知您老人家会不会收?”

“是谁这大的架子,自己不来,还烦劳贤侄受累?”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小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双鞋,王母从来没见过这样精致的鞋,便把如意和人参都放到一边,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双彩织宝相云头鞋,面料、里料和垫料用的是三锦一绫,质地为白底上织出的墨绿八宝宝相花纹,鞋帮上绣着宝蓝色的松枝和绛红色的梅花鹿,开光式如意云头上是一对深紫的小蝙蝠在展翅飞翔,显得大喜大贵。

王母欢喜无限,说:“谁的手这样巧?莫非你遇到仙女了?快,快带她来让我瞧瞧。”

“义女王玉恭贺母亲大人千秋华诞——”王母话音刚落,王玉就提着一只小篮进来了,纳头便拜。

“你是谁?”王母明知是儿子带回来的女人,还是要问。她不喜欢这个女人,不仅因为她丧失贞节做了蒙人妇,还因为她不堪入目地裸体从城楼上跳下。这样活着丢人现眼,上山岂不扰乱了军心?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在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里,老太太并不想自找不痛快,所以语气还算平和。

王玉一听,赶紧说:“母亲一身劳瘁,今日适逢华辰,女儿恭叩福安,绣鞋慰老,再为母亲祈祷上苍,找回宠物,藉申贺意,肃此敬达,还盼母亲见谅。”

说着,她揭开篮子上的罩布,那只珍稀小猫立刻跳出,将老太太逗得心花怒放。

“我的心肝宝贝呀!”王母伸手就来接。

王玉赶紧抱起小猫递过去。

众人听王玉一口一个“母亲”叫得亲热,再见她直身站起,恍若天仙降临,这样聪明美貌又能干的女人谁见过?听到王老夫人肉麻的叫唤,大概不仅是叫猫吧,还看到王将军欣慰的笑容,大家便众口一词地赞道:“小姐真有孝心啊!”

王老夫人开心地抚摸着猫儿,正要说话,却见赵安冲进来,忘了礼节,大声嚷道:“王将军!快,快接圣旨!到飞舄楼接圣旨——”

众人又惊又喜,跟在王立身后一哄而去,厅堂中顿时只留下王母和王玉。

王玉不屑于跟去,被蒙古大汗临幸过的女人,怎会把南宋小朝廷的钦差放在眼里?此时,满厅的男女都趋炎附势而去,正是她锦上添花的好时机。再一看王母,衣着华丽,风韵犹存,当年定是个图虚荣爱打扮的美貌女子。于是,她两手一缩,在袖笼里抹下那对羊脂玉手镯,又一次跪下道:“女儿命好,上天要我把母亲的宠物送来,物归原主。其实,真正的礼物还在这里!”

说罢,她捧上白如凝脂的玉镯,泠泠的柔光让王母看得眼花缭乱,问她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这是祖传家宝,因女儿名字中有个玉字,所以出嫁时母亲就给我戴在手上,要小女如玉一般纯洁,可惜白玉无瑕人有染,我也曾想将这不清不白的身子让马踏如泥算了,只是菩萨可怜我,特意送我来伺候母亲……”

说着说着,王玉已是泣不成声。

王母的眼泪也被王玉的话语催下来了,她伸手拉起王玉,说:“我的儿——你怎如此命苦!”

听到王母改口,王玉破涕为笑,说:“今天是母亲大喜的日子,我倒哭起来了,真是晦气!”

王母拉王玉时,小猫趁机从她怀里跑了,王玉一声唤,猫儿就回转身来,依着她“喵喵”地叫唤。她又捉住它,送到王母怀里,就势拿着玉镯说:“母亲丰肌玉骨,看似三十多岁的人,这玉镯就只有您配戴,用它为母亲大人避邪吧。”

王母伸出手臂让她戴上,这才说:“既是你家的宝贝,给我做什么?”

“母亲戴上,我晨昏侍奉,就如女儿见到亲娘一般,也免除一些思乡之苦。”

“我的儿,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你就搬来和老身同住吧。”

说完,王母喊出儿媳妇翠翠,要她带奶妈去搬东西。

朝廷的圣谕让钓鱼城的人忧喜参半。忧的是,度宗驾崩,其子嘉国公赵显即位,元军趁宋朝新君初立,加紧了对临安的攻势,诏谕重庆府制置司并所属州寨军民举城归附,形势更加严峻。喜的是,朝廷封张珏为检校太保、四川制置使,让王立任合州知州、钓鱼城主帅,着他二人拨兵勤王。

张、王二人商议后,认为临安危在旦夕,而钓鱼城却固若金汤,可以作为新皇的临时行宫。王立急修奏折,派人送往临安,迎驾来此避难,张珏则着力加强全川的防范。

王立守山之外,又大兴土木,建造皇宫,并在飞舄楼边建筑起金銮殿,终日驻守在楼上监工。

完工之后,王立悄悄带王玉前来参观游览。

这里是钓鱼城的制高点,再加上崇楼屹立,峭然孤出,更显得高耸轩昂。楼下花木扶疏,一丛丛绿森森的夹竹桃树立起一排绿墙,那灌木枝头绽满粉红色的鲜花,朵朵硕大无朋,远看竟如绿云之上云蒸霞蔚。萦砌盘阶,通向圆柱方台的楼阁,再经过曲绕走廊,进入雕花大门,登上朱漆楼梯,推开菱花窗,让人有一种到了广寒宫的感觉。

往外看,只见云海茫茫,雪堆浪涌,下面的护国寺檐隐塔显,一轮红日从云中穿出,银摇朱户,金涂琼窗,湿润润的气流游入肺腑,人与天地仿佛融为一体。

看了一阵,王立来到王玉身后,拉了她一把道:“贤妹,你伤愈不久,别累着了,到楼上歇歇吧。”

王玉默默跟在王立身后上了楼。进去才发现,这里庄严肃穆、陈设简朴,不是游玩的地方。

王立抚摸着王玉的肩膀,诉说了一番思念之情后,说:“……没想到,你进了我家之后,我反而更难接近你,你终日跟在我母亲身边,我有话也不好对你说了!现在天赐良机,能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她们是在成全我们呢,有这样好的机会,我们……”

说着说着,他开始喘粗气,手也不安分了,放在她肩上的手顺着她的衣领往胸部摸去,一下让王玉惊觉起来。

其实,她是一枝凌霄花,正是怒放时节,必须要攀缘别的株体,才能展示自己的艳丽。在此穷山之上,要出人头地只有依靠王立,只是时机未到,不能贱卖,她要沉住气,囤货居奇……

想到此,她急忙从他手里挣扎出来,说:“我这不洁之身,怎能玷污了哥哥?”

“哪里话?能和妹妹有肌肤之亲,是哥哥梦寐以求之事。”王立边说边解衣。

王玉步步后退,直至窗口,正色道:“王元帅,你不会趁人之危吧。”

王立涎着脸,一步步跟上来,说:“我就趁一回又怎样?”

“我可是跳过一回城墙的,你难道要逼我再跳一回吗?”她脸色陡变,扑到窗边。

这话提醒了王立,他立马站住,说:“好,好,我的心肝——”

王立无奈,想到此时她一定心绪不佳,想哄得她高兴了再说,于是踱过去,给她一一指点远方后宫景色。玉萍平静了下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听得眉飞色舞,情不自禁道:“啊,要是能住到那里,也不枉白活一回呀。”

“那还不容易?待皇上驾到,哥哥送你入宫当个贵妃娘娘,不就住进去了吗?”

“我当了贵妃,你做什么?”

“自然是国舅老爷哟。”

“我看呀,不如你当皇帝,比那赵家小儿强得多。”

王立以手捂王玉的嘴说:“掉脑袋的话,可不能信口开河!”

恰在这时,张钰带着一个老头过来了。王立便将王玉引进厅堂隔壁的一间小耳房,说:“贤妹累了,在此稍事休息,如果我办事去了,你就自己走好……”

王立刚掩上门,张珏就上了楼,只见他兴高采烈地说:“来来来,王元帅,快来见过我的恩师——”

张钰身后是个白发长须、精神矍铄的老人。张钰早前曾提起过,因为他家境贫寒,无钱延师,邻家秀才毕再兴便免费教他识字,借书给他学习,就是从军也是他送的盘缠,因此,毕再兴既是张钰的老师,也是他的恩人。

王立一揖到地,说:“下官拜见毕老先生。”

毕再兴满脸堆笑,伸手扶着王立说:“啊呀,这就是炮击蒙哥、偷袭石子山军营、攻破泸州、射杀熊耳的王立元帅吗?王元帅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竟是这样一位年富力强的俊才,难得,难得啊!”

王立连忙让座看茶。

毕再兴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说:“想不到一别经年,我弟子的弟子都这样有出息了……”

张珏打断毕再兴的闲谈,问道:“恩师千里迢迢来看望学生,不知有何见教?”

毕再兴吞了口茶,说:“有什么见教?如今你是四川制置使,这样大的官,见你难于上青天,我是只敢见你,不敢再教你了!”

毕再兴的话不带秀才的酸气,却带着市井的俗气,王立心有不屑,又担心暴露了隔壁的美人,于是有些坐立不安。恰好有个军士来报,说城下有动静,张珏便派王立前去视察。

看看身边无人,毕再兴这才道:“张大人,老朽是来报丧的。”

张珏一惊,问道:“恩师,此话怎讲?”

毕再兴道:“你派出去勤王护驾、迎接大宋皇帝的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了!”

张珏闻言,只觉一股咸热涌至喉头,见对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自己,他猛然觉察出异常,便强把一口热血咽下,质问道:“你……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你……你……莫非投降了蒙古人?”

毕再兴道:“投降二字有辱斯文,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人怎能不做明达之士?南宋气数已尽,临安指日可破,你纵有回天之力,也不能扭转乾坤,何不听为师一句话?”

张珏血脉贲张,面孔紫涨,上牙咬着下唇,半天才吐出一口粗气道:“我始终记得你送我从军路上所说的一句话——‘好男儿生当报国,立志除奸,你可要给我记住了!’我几十年来将这话铭刻在心,身体力行。现在,你又要对我说什么别的话?”

毕再兴面孔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灰,他沉吟片刻后,说:“这……只是作为大元安西王相的招讨使下达的一份文书。”

“安西王相是哪个龟儿子?”张珏两指夹过信纸。

“这安西王相也是汉人,姓李名德辉,字仲实……”毕再兴说到这里,忽听隔壁有轻微的响动,便立即站起,“楼上还有别人?”

张珏也听到了动静,他疑惑地推开隔壁的小门看了看,回转身来冷冷一笑,道:“你做贼心虚了是不是?又是什么王相,又是什么诏谕,你就算是把忽必烈的圣旨捧来,我也把它当大便纸。”说完,他看也不看,将信纸扔在地上。

毕再兴急忙捡起,吹去灰尘,小心展开,自己念道:“……宋国所恃江淮全线崩溃,临安已如囊中之物,国将不国,城何以为城?张制置使独守蜀中一隅,可谓劳苦功高,守着这弹丸之地三十有年,难能可贵!然岁月如流,人生如梦,还能有几度春秋?……”

张珏重重地靠到太师椅上,大声道:“你别念了,酸文假醋的,还不如你说得干脆。”

毕再兴以为张钰心有所动,喜道:“你肯听我的?张大人,你是大宋名将,天下谁人不知?古往今来的忠臣名将几个有好下场的?那余玠本是钓鱼城的开山老祖,治蜀十年,功盖全川,却被奸相谢方叔害死。那王坚百战弥坚,节义为蜀官之首,可也遭奸臣贾似道所忌,郁郁不得志而死。你想想,等待你的又将是什么命运呢?”

见张珏坐着如泥塑一般,毕再兴以为击中了他的要害,遂走上前拍着他的肩膀,加重语气道:“老朽正是看在我们师生的情分上,才冒险上山来劝你的。张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元主忽必烈与蒙哥可大不相同,特别重用我大宋有才之士,对我等降臣宠幸有加,为师不才,也做了……”

“呸——”张珏一掌将毕再兴推倒在地,拔剑相向道,“我当年有眼无珠,竟拜了你这狗才为师,你也配当我的先生?你看重性命,看重地位,看重名利,而我看重的是气节,是尊严,是我大宋的利益,那是高官厚禄换不去、刀枪斧剑吓不倒、金银财宝买不动的!”

见张珏怒发冲冠,举剑逼来,毕再兴瘫倒在地,汗如雨下道:“别,张……张大人——毕某一向待你……不薄啊!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你……”

张珏一剑砍在房柱上,说:“若是不看在你往日待我之情分上,我岂会让你这认贼作父之人活到现在?快说,你还有什么军情隐瞒没报的?若有价值,我可饶你不死。”

毕再兴翻身坐起,脸色煞白,急急地说道:“就在我们上山之时,合丹、阔里思吉领东川行枢密使攻重庆。不花、李德辉领西川行枢密使攻合州,得胜之后即合力会同攻打钓鱼城。你不降是你的志向,我再不勉强,但请放我下山,留我一条残命吧——”

“重庆被围又不是今日之事,我正赶赴合州,却被你中途拦回,就冲你这调虎离山之计,我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张大人饶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过饶我不死的——念我们师生一场,你就放了我吧。”毕再兴说着跪下了。

“我引狼入室,岂能放虎归山?你就在狱中安度天年吧!”张钰说完出门,把门扣上。

没想到弟子如此不讲情面,难道真要老死山上?毕再兴丧魂失魄之时,忽听身后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接着响起一个女子柔曼的声音:“先生,你果然是安西王相派来的使者?”

毕再兴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迎面走来,连忙站起来道:“你……你是何人?”

王玉依然和颜悦色道:“李相有个妹妹,你知道吗?”

毕再兴点头道:“在下身为李相幕僚,早听人说过他有个外妹宗小姐,多年前嫁给熊耳将军,不幸在宋军攻打泸州时以身殉节,跳城自尽了。她父母也因思念女儿,相继去世……”

“可怜的爹娘呀——”王玉闻言,不禁大哭起来。

毕再兴高兴起来道:“你,莫非就是熊耳夫人?”

王玉忍悲道:“小女正是宗玉萍,而今改名王玉,被王立掠上山来做了侧室。”

“夫人受屈了!你不知道,闻听你殉国后,李相是何等伤心!他常说他妹妹做的鞋最合脚,只说再也不能穿这样的鞋了,想不到你还活着。”

“哥哥待妹情重如山,而今却被隔离在两国之中,今生恐怕无法重逢了!”王玉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毕再兴急了,忙劝道:“夫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既然你想回家,不如你领个路,咱们一同逃出去,只要到了嘉陵江边,就有人接应。”

王玉摇了摇头,说:“二人同出,恐怕一个也走不掉。只要你能出去,向我哥哥报个平安,我心已足矣。”

“在下性命全仰仗夫人了,只要出得山去,定领李相前来解救。”

王玉又是一阵摇头,说:“不要口出狂言,蒙哥都命丧钓鱼城外,钓鱼城岂是随随便便可以攻破的!你千万要告诉我兄:此处城坚,不可攻;此处心齐,不能取。只有软攻智夺,让它城门洞开,倾城出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愿做这只蝼蚁。”

“夫人真是女中丈夫,若能救你出去,到那时一定为你向蒙主请赏。”

王玉正色道:“战争都是不义之举,你们男人争夺天下,却让女人卷入苦难,真是罪过。我已经韶华逝去,青春不再,只盼安居乐业,了此残生。王立才貌双全,待我不薄,在此青山绿水之间还有皇宫可居住,此生何求?我也不管谁当皇帝,谁主天下,只要能让我享受到富贵安乐就行。”

说完,她坐到书案前,疾书一封,再脱下一只绣鞋,撕开夹里,塞进信纸,递给毕再兴,低声说:“你尽快把此信带给李相,他见鞋如见人,一切也就尽知其详了。”

毕再兴把鞋塞进怀里,再到窗前探看,看到王立带人上来了,便立即通知王玉躲进里间。

王立进来后,气呼呼地说:“姓毕的,原来你是个叛贼,走!我奉张大人之命,带你去做阶下囚。”

“你一定是搞错了……”他想拖延时间,却被两个士卒拖着下了楼,关进了一间黑房。

第六回

且说林松背着个竹篮正准备出门采药,忽见一个小兵跑来喊:“林大夫,有个女子跌伤了,请你过去看看。”

林松似有预感,二话不说,跟着小兵钻进林中,可是不见有人,便连连喊道:“喂,谁要看伤?”

一个山坡的凹洞里传出一个声音:“林大夫,是我伤了脚。”

林松走过去,拂开竹枝叶,发现一个洞口,只见王玉坐在里边,愁眉苦脸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夹竹桃花,连忙问:“玉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王玉敛眉答道:“我在这里摘夹竹桃花,不小心摔下来了。”

“啊,我这就来给你医治。”林松回头给小兵几个钱,对他说,“你回军营里吃中饭去吧,不要和别人说起。”小兵欢天喜地地跑了,林松这才走过来问,“你伤到哪里了?”

“大夫医术高明,无须病家开口,你过来看呀。”

林松又向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看看,四周静寂无人,只有风摇竹叶沙沙作响。凹洞也不浅,容得下两个人,前面的竹丛像帘子一样遮挡着。他胆子大了,走近前去,先把她手中的花枝叶扔了,说:“哎呀,夹竹桃的花、枝、叶可都是有毒的。”

“毒不死我的,倒是疼死我了——”王玉故作痛苦状。

“哪里疼?我来看看?”林松说着蹲下身子,凑近王玉。

“这里——”王玉半躺着,一把将裙子撩起。

林松一阵头晕目眩。先前,他在药房为王玉换药时,时时有人进来,所以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可这是在野外,凹洞被竹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真正是曲径通幽之地,他的热血便涌上了天灵,一鼓一鼓地涨得疼。他几乎用耳语的声音说:“我……我看不出你哪里有病……”

“大夫,我没伤,只是这里干涸已久,等待浇灌,你没有治过女人的这种病吗?”王玉的声音像蛇芯子一样往他心尖上舔。

他不寒而栗道:“你,你,夫人……”

“夫人?我丈夫已经被乱军打死,我是谁的夫人?”如花的笑靥,喃喃的细语,如开坛的陈酒那样醉人,“丈夫,只是我洁身自保的借口,可我的性命都是你保住的呀!没有你的治疗,我的雪肤花貌、冰清玉骨都早已化作臭水一滩了!我无以为报,只有这残柳之躯——”

林松浑身着火,几乎要烧起来。身下就是一口深潭,要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明知如此,他也要下去!竹林作帐,竹叶作毡,两人顿时做成了一根着火的蜡烛。

王玉以肉体作资本,下了最大的赌注。是的,夜长梦多,她一无所有,再也输不起了,只有孤注一掷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女人的第一次,也是在荒郊野外,可那是情窦未开的被强暴,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伤痛。这一次却是买卖,是为自己。林松是个儒雅的男人,自己是块荒凉多日的土地,需要男人来耕耘。她原来更希望王立再度开垦,可是情仇一统,爱恨交加,何况当务之急,是要利用这个有背景的郎中……

林松经历了欲死欲仙的销魂后,全身瘫软,还把王玉紧紧搂在怀里海誓山盟:“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我这就回去跟我姐姐说。”

王玉没有作声,忽然抽搭起来道:“你有亲人可说,我的亲人来了,却被王立关到黑房子里去了——我无法对他说呀。”

林松不解道:“我听说,那人是我姐夫的先生,他们可都是陇西人,玉小姐……”

“我外婆家也在陇西!天下就有这样巧的事情,他就是我舅舅。”王玉一把鼻涕一把泪,“今日一早,王立诳我到飞舄楼观景,强行将奴家留至耳房要行非礼,刚巧我舅舅受我爹娘之托,遇到你姐夫,就带他上楼来。两人畅叙师生之谊不久,你姐夫要到合州处理军务,令王立款待他,我便出来认亲。王立听说是我舅舅,竟提出要娶我为妾。我家是豪门大户,哪会同意千金之躯为人做小?舅舅高低不答应,还指责他将我藏之后屋是居心不良。可能舅舅言语过重,得罪了他,他便诬我舅舅是叛臣贼子,亲自把他关进黑屋子里去。我好不容易逃出来,你看,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脚也打出血泡来,只好叫人找你来救我——”

王玉说起谎来一点儿不打结,哭得又如海棠滴露,林松心疼王玉,憎恶王立,不仅信以为真,还义愤填膺,说:“不就是个元帅么,就这样仗势欺人?不是我姐夫提携他,他还是个打炮的小卒呢!走,我带你回去找他算账!”

王玉将身子往后缩了缩,说:“救我事小,王立假借张大人的名义关押我舅舅,打算今夜再暗中处死他,明日好报个自杀身亡,骗过你姐夫。你姐夫一时也回不来,他下一步就好来收拾我了。”

“怪不得他将你带到他家里去住,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王玉哭得更凶了,说:“父母以为我命丧黄泉,哭得身染重病,舅舅这才冒险来寻我。如果他为我死在这里,父母岂不也要痛心而死?我更不愿给心狠手辣的家伙当妾——”

“我娶你在先,他有何法?”

“那你得放我舅舅回家,让他告知我父母才行。如果舅舅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王立了。”

林松心动了,可又不无担心,说:“我姐夫治军严格,他要是怪罪下来怎么办?我……我还是先回去给姐姐说一声吧。”

“你救了他的恩师,他谢你还来不及呢,何况以后我们两家又是亲戚。”说到这里,她羞红了脸,伸出手拂向林松的下身,“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什么事情都要问女人!”

林松又激起了血性,翻身压了过去,说:“你看我是不是男子汉?”

两人再次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林松心满意足之后,终于依照王玉的计谋行事了。

且说张珏出征,林容总是在家里烧香拜佛,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回来。这日,林容又在家里祈祷,却见张钰失魂落魄地走进屋来,一声不响地坐到太师椅上。

林容抬眼细看,只见张钰头发蓬乱,双眼充血,满脸怒气。她不由暗想,丈夫即使出师不利,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沮丧,即使重兵压境,也不像今日这样惶恐,莫非他病了?

“老爷,您是不是身体欠安?”林容说着,就去摸张钰的额头。

“你给我滚开!”张钰伸手拂了过去,林容一个踉跄,他又一把将她拉住,旋即松开手,摇了摇头。

在张钰面前,林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恶待,一汪泪水顿时漾在她眼眶里。可是看丈夫两眼深陷,腰塌背驼,如同换了一个人,她又只好强忍眼泪。她知道丈夫如今所负重担的分量:身为四川制置使,衙门设立在重庆,可是这里丢不下,重庆进不去,他是不是为这事着急呢?

她吩咐家人摆酒宴,絮絮叨叨地说这说那,想逗张钰开心,但张钰只是不说话。待酒菜上桌后,张钰才拖着身子走过去,屏退下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夫人,在下要做一件大大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对不起我的事?林容仰头喝下一杯酒,心头如倒海翻江,强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还将淡淡的微笑挂在脸上,说:“老爷,您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您不就是要将为妻留在山上吗?男人换妻,如同女人换衣,只要钓鱼城不破,妾身就是老死山上,与卧佛长眠,也无所谓的。”

“夫人,此言差矣,我是要杀林松!”张钰嗓音嘶哑,半杯酒仍在手上抖动,终于咬牙切齿说了出来。

林容没听明白,问:“什么?您说要杀谁?”

“林松私自放走了罪犯,明日公开审理,坐实之后,我就要将他当众处决。”

“林松?他,他放走了犯人?犯人是谁?这不可能的!”晴天霹雳当头响起,林容身子一震,手中的空杯“啪”地落地。

“就是我从军前的先生毕再兴!”张珏重重地坐下,双眼直瞪,“姓毕的投靠了忽必烈,他是拿着安西王相的劝降书来的,难道不是我南宋的罪犯?难道不是我钓鱼城的大敌?”

林容还是不相信,据理力争道:“林松是个老实人,不会胡作非为的,他平素又文弱,怎能将一个受伤之人救出去?”

“难道这物证也会错?”张珏说着,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丛棕毛,是石头磨断旧绳索的残余,“这是我们在飞檐洞口的一块大石旁找到的,你去把他采药的绳子拿来!”

林容这下慌了,跌跌撞撞地直奔林松的房间。墙上挂着一根绳索,大拇指粗的棕绳还是自己当姑娘时为采药搓的,一头拴了个大铁钩,弟弟带上山来时,绳子已经发黑发毛,铁钩也磨钝了。她当时睹物思人,还伤感了一阵,此时拿过来一看,心里一下凉了半截——磨损的新印痕还在呀!

林容如一个溺水之人,即将灭顶之时,还想抓一把能抓到的东西,她不甘心地说:“有没有人证?”

“你还不相信?”张珏大怒,“连他自己都承认了,他是半夜到黑房子后面挖穿了墙壁,到飞檐洞中吊下毕再兴的,你要是个贤德之人,就应该大义灭亲!”

林容又气又怕,浑身哆嗦,可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干这种事。她说:“他和毕再兴从不相识,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他为什么要放他?”

“毕再兴上山的时候,遇见林松出诊,跟他说过是我的先生。现在林松说,他之所以放走姓毕的,是不愿意我这个姐夫背上不仁不义的名声。我想这绝对不是真话,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你去问问他,让他说出这个幕后之人是谁!”

谁是幕后策划者?放走了要犯,还想把弟弟送上断头台,居心真是险恶呀!弟弟一死,林家可就断了根,我也再没有一个娘家亲人了,将来到了黄泉之下,我该如何面对父母?想到这里,林容不禁大放悲声,哭倒在地。

“禁声!”张珏大喝一声,想伸手去拉妻子,但想起毕再兴贼溜溜的小眼睛,便压低嗓子恨恨地说,“你还为他叫屈吗?如果指使他的人没有问出来,留在山上岂不更是祸害?”

林容冷静下来,咽下眼泪,跪在地上,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布衣!放走了要犯,就是百姓之大敌,就是江山之大敌,妾虽一介女流,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只是请老爷多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将他犯罪的动机和目的问个清楚明白。”

凤儿不声不响地推门进来了,张珏一惊,指着她问:“你在外面偷听?”

她点了点头,提着手中的大篮子,揭开盖布,里面装满了酒菜。她跟着也跪在地上,以手指指林松的房间,又指了指门外。

林容懂她的意思,问道:“你是想给林松送吃的去?”

凤儿点了点头。

张钰长叹一口气,说:“凤儿,你也同情这个逆贼?”

林容凄然道:“老爷,这女子一直暗恋林松,她这是给他送断头酒去的吧?”

凤儿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张珏心中悲切,只得同意了。

原来,林松那日和王玉缠绵后,借口给毕再兴换药,去黑房子把自己与王玉的私情说了,说是他的外甥女婿,要他带信回王玉的娘家。

毕再兴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听林松如此说,便知是王玉的安排,立即答道:“我回去后即告知他们。”

回家吃过饭,等到天黑,林松想到马上要干的事情,不由产生了恐惧,在灯下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窗子被小鸡啄米似的敲响。他心惊肉跳,纵身跳起道:“是谁?”

“郎君,是奴家呀——”外面响起王玉的声音。

他顿时心花怒放,连忙推开后窗道:“娘子,我的心肝,快,快进来!”

他想不到王玉待他如此情深,白日才分手,晚上又找他来了,就要拉她从窗口进来。王玉不愿,说:“既要做夫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哪在乎这一时半会儿?我舅舅同意了没有?”

林松连连点头。

“那他走了没有?”

林松又连连摇头。

王玉急了,不顾一切地从窗口爬进来。林松将她接住,拉进房来,搂着就要求欢。王玉将他推开,生气地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奴家,别沾我!”

林松也急了,说:“我为你晚饭都吃不下,正愁无法和你商量呢!”

王玉抿嘴笑了,说:“你只要征得我舅舅的同意,我就跟你出奔,你有妙手回春的医术,我有描龙绣凤的手艺,我们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林松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道:“娘子,你真是个可人儿!这主意妙极了,我们何时走?”

王玉轻轻地抚摸着林松的脸颊,说:“郎君别急!趁今晚夜黑人静,你到黑房子后面掏个洞,将我舅舅放出来,背至飞檐洞里,再从洞口拴绳子放我舅舅到外面。你且告诉我舅舅,让他两个月后来飞檐洞外接应我们。你和我同去我娘家,这样,我们既能安全出逃,今后又有安身之处。”

林松抓住王玉的手亲吻不迭。他找来灯笼、绳索就去办事。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回来的路上,他才觉得后怕,汗水湿透了衣裳,四肢又冻得冰凉,好在床上那个美丽又温暖的肉体让他得到了安慰,同时也给了他不能声张的警告。

第二天晚上,王玉没来,害林松白白地等了一夜。

第三天,他心神不宁地挨到半晌午,实在耐不住性子,就借口给老太太请安,到了王立家。抱着孩子的翠翠出来说,合州解围了,王立奉张制置使之命,要在那里驻守一阵子,昨日派人来接母亲和妹妹到大码头玩几天。

林松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心想,王玉脚上有泡,怎能到合州游玩?为啥她出远门也不告诉我一声?早知道她能走路,昨夜我俩何不一起出逃?

他左思右想,丧魂失魄地上了床。刚刚躺了一会儿,赵安来了,说张钰找他。他进了忠义堂,见姐夫黑着脸坐在大堂上,才知道大事不好,没想到自己会被查夜的赵安发觉。待张珏叫人拿来磨烂的绳索时,他马上不打自招,说毕再兴是他放走的,只是死活不肯说出他放走要犯的真实原因。

林松被关在黑房子里,一夜未眠,他一直在想怎么把消息通知给王玉。听到牢狱在喊“张夫人”,他简直觉得观音下凡来了,扑到门口喊道:“姐姐——你再不来,弟弟就要死了——”

“松弟——”林容跨进门来,伸出的手立即又缩了回去,洁身自好的弟弟半日不见,竟已邋遢的形同乞丐,而他内心的肮脏更胜于外表。她心头一阵绞痛,人向后倒去,幸亏凤儿在后面用身子将她顶住。

林松挥手要凤儿出去。林容长透了一口气,说:“不必了,她有一肚子话,却从来没和你说过,可是,你是会说话的,你就对我们说吧,你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干?”

见林松吞吞吐吐的样子,林容更是痛心,说:“你放走了我们山上的敌人,还不认罪?!”

“我,我只是见他可怜,又是姐夫的老师呀!”

“你有什么权力放人?到底是谁让你放的?”

林松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埋头一言不发。

林容更气,说:“你这样做是通敌叛变啊,这会葬送钓鱼城多少百姓的性命!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见爹娘?”

林松瘫倒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要姐姐救他。林容再问他,他只是连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糊涂,还是不说出原因。

“你犯下如此大罪,谁也救不了你!”林容肝肠寸断,挣开凤儿的搀扶,掩面大哭而去。

凤儿仿佛等着林容离去似的,她取出酒菜和两个酒杯,斟满一杯递过去。林松没等她的另一个酒杯倒上酒,先就喝了,借酒浇愁正是他的愿望,并不无感激地向凤儿点了点头。

凤儿的圆脸上立刻浮出两朵红云,除了在治病中,林松还没有这样正眼看过她,于是她赶紧给他又斟上了酒。

林松也给她倒上,说:“好凤儿,求你一件事,行不?”

凤儿一愣,热血涌上脸,涨得像个关公,自个把酒喝了,连连点头。

林松压低嗓门说:“你到合州给王玉送个信,让她来救我……你不会讲话不要紧,我写封血书……”

见他要撕衣襟,凤儿赶紧脱下自己的白罩衫,摸出一截画眉毛的碳笔。

“你真是个有心人,想得真周到!”林松高兴地伸手去接。

她不给,在衣服上面费力地画起来,画出几个字,缺胳膊少腿的。林松歪着头半天才看明白,居然是“吾救你”三字。他愈加感激,握住凤儿的手不放,说:“好人有好报,你行行好,给我挖开后墙,放我到飞檐洞外去,以后,我和王玉都会感激你的……”

她倏地抽出手,又在衣服上画出几个字:“玉令放人?”

林松大惊,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说:“你诳我?看你口不能言,却是一肚子鬼,是林容叫你问的?还是张珏叫你问的?”

凤儿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

“哼哼,你们串通起来害我,我不就是放了个老头子吗?他还是张珏的恩人呢!你们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他爬过来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醉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姐夫还能砍掉小舅子的脑袋?我不会跟你去的,和一个哑巴生活有什么意思?与王玉比起来,你简直就是个丑八怪,你也配和我喝酒?你给我走!我情愿被砍头也不会跟你一同逃走。”

“你想要我说真话?这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我只听一个人的话,那才是个妙人儿呢,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啊!回眸一笑百媚生,为了她,死也值得!你知道吗?春宵一刻值千金……她现在哪里?有人要把她占为己有了,和我争风吃醋,不就是为了和我争夺美人吗?还把我关起来,我是谁?我是张制置使的小舅子,我是山上的医官,山上没我行吗?有人想陷害我,我是不怕的,开堂时我要仗义执言,什么姐夫,为了升官要大义灭亲……”

林松手舞足蹈,又哭又笑地说了半天疯话,句句如利剑直刺凤儿的胸膛。面对着自己一直深爱着的男人,她不能说什么,只能拼命地流眼泪。她恨王玉,要不是她到了钓鱼城,林松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人了。林松被关后,听说他犯的是死罪,她不信,那一定不是他的错,只要他供出人来,留个字据,有顶罪的人,两人就可以一起跑下山,可是他却不说……不,他说了,对自己说了,说得清清楚楚!只是,要到大堂上说出来,那可有损张大人的威望,有损张夫人的脸面,他还是免不了死罪一条,一定会被斩首示众……

一想到心爱的男人即将身首异处,凤儿就心疼,即使是执迷不误该死之人,也该给他留个全尸呀……都是那女人害得!她倒是玩得开心,林松明日就要被处斩,要被千人指万人骂,这怎不让人又羞又恼又气又恨?

自从跟林松打下手后,凤儿为了和他对上话,千方百计地学会了写字,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汗褂画满了,她又翻过面来,写上:“斩首还是喝酒死?”

林松已经十分醉了,看过后哈哈一笑,说:“既然都是一死,喝!一醉解千愁,死了也无忧。”

凤儿横下心,掏出一个小瓶子朝他晃了晃,“砒霜”二字很刺目。他接过看看,标签也是自己写的,字很秀气,这毒药只有他和凤儿才能取得到。

他将一瓶砒霜全部倒入剩下的半壶酒中,再使劲晃了晃,凑近鼻子闻了闻,除了酒香之外没别的。于是,他微微一笑,说:“砒霜?病人称为毒药,大夫说是良药,喝了后,百病解除,万事如意!美人啊,你是良药还是毒药呢?你为何让我一人独饮?”说着,举壶喝了起来。

“留点儿给我——”凤儿想喊喊不出,只有去夺,抢来后也将瓶口对着自己的嘴,可惜所剩无几,只有将剩余的几滴倒入口中。她冷静地看着身边的男人砰然倒地、辗转挣扎、七窍流血。她怕他叫喊,紧紧抱着他,嘴对着嘴,吮吸着他的气味、他的口涎、他的痛苦,和他一起翻滚,终于跟心爱的男人睡在一起,渐渐地不省人事了。

第七回

按说,审理林松,作为姐夫的张珏应该申请回避的,可是此时正逢乱世,数月不闻王命,无路可通朝廷,合、渝已成孤岛,方圆数千里地,他就是最高长官。合州刚刚解围,尚需王立在那里稳定局势,重庆已经打通,要接他马上去赴任,林松的尸体七窍流血,面目青紫,急需立即掩埋,他只好快刀斩乱麻,亲自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

张钰怀疑是林容害死了林松,因为林松和凤儿死之前,只有林容进过那间黑房子。为求公正,张珏开堂公审,喝问道:“林容,毕再兴来自敌营,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差你弟弟将他放走?又为何要将他杀人灭口?你是否见凤儿知情,就连这个哑巴也不放过?”

死无对证,林容大呼冤枉,百口莫辩。张珏心急如焚,按情按理判断,林容都是重大嫌疑之人,难道就因为她是自己的老婆就可以宽容?想到此,他咬咬牙,丢下一根签子,就要对林容用刑。

恰在这时,堂外传来惊天动地的鼓声。张钰忙问:“谁在击鼓鸣冤?”

狱卒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大人,是凤儿在击鼓,她原来还没有死!”

林容一听,像盼到了救星,大喊道:“凤儿——凤儿——”

凤儿踉踉跄跄地向大堂走来。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有灰垢,鼻孔下还有隐隐的血污。

一堂人鸦雀无声,连张珏也怔住了,直到凤儿走到近前,他才醒悟过来,话音与惊堂木遂同时响起:“凤儿,你如实讲来,是谁害你和林松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凤儿是个哑巴,怎么说话?

凤儿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没人问她也要说的,只是不用嘴说。她将书案的笔拿过来,拖了张纸,写下“吾杀林松”四个大字,连同手里装过砒霜的小瓶子放到公案上。

张珏一惊,问她为何要杀死林松。

“其罪当诛,大义灭亲!”回答张钰的,还是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这个哑巴肚子里藏着多少秘密?张珏愕然不已,说:“你又是怎样中毒的?”

凤儿写道:“只求同死,阴间结亲。”她写得慢,字也不规则,每个字有酒盅大,看见的人念出来,满堂大哗。她写完后将笔一丢,走到林松尸体旁边,并排着躺下,还掏出一方红丝巾,盖到两人脸上。

这一惊世骇俗之举让张珏既惭愧又难堪,他大喝一声“成何体统”,让人将凤儿关入牢房,等待处理,又宣布林容无罪释放,下令掩埋林松,这才宣布退堂。

数日后,王玉和王母返回钓鱼城。人还未歇下,林容就进府来了。她眼中的泪珠还闪着冰冷的光,嘴唇打着颤,对王玉说:“你倒是躲得快!没看到林松惨死的一幕。”

“什么?林大夫死了?”王玉一听,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下,“他年纪轻轻的,身体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王玉一哭,林容反而收泪了,曾经温润如玉、宁静似水的丹凤眼忽然寒光逼人,似要将王玉看化看透。她说:“他死是罪有应得,你为他哭什么?”

王玉揪着胸口的衣襟,免得心脏跳出来,颤声道:“我的命是林大夫救活的,我的伤是林大夫治好的,我还没有报答他呀,他怎么就……”

“毕再兴是你什么人?”林容突然问。

这话如当头一棒,打得王玉站立不稳,她急中生智,说:“毕……毕什么?是什么人?……我是有夫之妇啊,请夫人千万不要将我嫁给什么姓毕的——”说着,她腿一软,跪在了林容面前。

林容一听,哭笑不得,心想,莫非她真的不知道?看起来,她也和我一样是个不问事的人。唉,我是痛弟心切,气糊涂了。

林容便将王玉扶起,说:“我弟死得冤枉!据我对他的了解,若不是受他所信赖的人的指使,他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王玉故作疑惑道:“不知林大夫到底犯了何事?恨我不能像男儿那样为他两肋插刀……”

林容这下说实话了:“他因罪身亡,不要提他了。”

“不论他对谁有罪,对我却是有恩的,原来我想死后为他结草衔环,没想到他竟然走到我前面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哟——”说着说着,她假意真情一起发作,心中隐痛阵阵,放声大哭起来。

林容大为感动,轻信了眼前这个女人。她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想不开,林松犯的是国法,我们只有为他诚心礼佛,愿我佛保佑他来世将功补过吧。”

王玉哭道:“林大夫的坟在哪儿?我这就去祭拜他!我会早晚三炷香,每月在他坟前磕头,也算是尽我一点儿心意呀!”

弟弟草草安葬,没人敢为他燃香烧纸,这个女人倒是有勇气,也不枉林松白疼她一场,能代自己去烧化香烛,也免得弟弟在阴间依旧贫寒。林容苦笑着告诉了她林松坟头的地点。

张钰带着赵安前往重庆驻防,而王立则作为主帅回守钓鱼城。这期间,因王立的妻子翠翠不慎让女儿夭折,王立一气之下便写了休书,将翠翠打发回了娘家。

这日,王立奉张珏之命,下山拔去元军石门的据点,结果差点儿送了命。多亏那天他穿着带有护心镜的铠甲,生生地将箭挡了回去。回家后,他心悸不已。他一向不穿这玩意儿的,是王玉劝他,他才穿上。进城后,装死的蒙军从他身后射来一箭,不偏不倚射到铜心镜上,他差点穿心而死。他想,自己真要是马革裹尸的话,谁是王家的香烟继承人?我现在连个儿子都没有,若是死了就太冤枉了。

回到家里,母亲在佛堂念经。见儿子平安到家,王母连声诵佛,乐滋滋地说:“儿耶,而今你身为一方父母官,提亲的人排着长队呀,哪一个不是水灵灵的黄花闺女?我让你先挑一二,你怎么就不当回事?”

“母亲,您也太性急了。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儿任鱼城主帅以来,还没有什么建树,怎么可以先考虑自己的私事?”

王母急了,说:“这是什么话?照你这样说,不当官的人更不能娶老婆了?你对钓鱼城的功劳还少了吗?而今又打了大胜仗回来,再办个喜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母亲不知,这个小仗算什么?如今连渠州、礼义城等前沿阵地都陷落敌手,全川的局势危急得很。母亲急于抱孙子,儿子明白,那不容易吗?现今是山高皇帝远,谁能管得住咱?俘虏来的敌军家属子女尽属我有,其中不乏绝色女子,我要……”

“我知道你说的是王玉!实话对你说,娶她为妻,除非我死!再说,我已将她许配给赵安将军了。”

王立先是一惊,后灵机一动,顿足大叫道:“哎呀,可惜了哇!……可惜她已经怀有我的骨血,怎能让她再做别人的妻子?”

王母冷冷一笑,说:“你别诳我,我几日前还见她来月事呢。上次赵安来就说想把她带走的,只是她病着才作罢。”

“妹妹病了?她在哪里?”

“也不是什么大病,小姐身子丫环命,只是偶感风寒,咳得我夜里无法安睡,就让她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了。”

王立又喜又忧,说:“那小屋原来是下人住的,后窗下就是山涧,阴气太重,您怎么让她住那里?”

“那里安全啊,她想跑也跑不掉。我让钱嫂服侍着,还对不起她?”

“我这就去看看她。”

“反正我已将她许配过了,既然她装病等你回来,你们再见一面就是了。我今日让赵安来,不管她是否生病,明日就可以把她带走!”

王玉听说王立回来了,将眼睛揉得通红,睡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王立三步两步跨进门来,嘘寒问暖道:“这回打仗出去得久,没来看你,妹妹生气了?”

王玉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民女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苟延残喘地讨口饭吃,打也打得,骂也骂得,逆来顺受,怎敢生气?”

王立将钱嫂打发出去,坐到床边,掀开被单,看她两眼红红,就拉出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了一下,说:“这么些日子,我真想你啊。”

王玉抽回手说:“元帅您放尊重一些,眼看我就是人家的人了,我们怎能有肌肤之亲?”

王立一下泄了气,说:“原来你说过等我的,不过两个半月,你就等不及了?赵安比我好在哪里?你是嫌这山上清寒,想到大码头上享福去?”

“天啦——你哪里知道奴家的苦啊……”说着说着,她已惨哭起来,“我只知自己命小福薄,不能玷污元帅清白之躯,情愿当牛做马,服侍老太太一辈子,也报不了哥哥的大恩大德,能隔三岔五见哥哥一面就是享福,哪里想过要离你们半步?那赵安又是什么东西?形象猥琐,品格低下,哪敌得哥哥十之一二?听说母亲将我许配给了他,我是心脉沉坠,郁郁闷叹,终日以泪洗面呀……”

王立一把抱住她,说:“可你怎么一直不愿意嫁给我啊?”

她像一团泥瘫倒在王立身上,说:“哥哥只要不嫌弃妹妹,吃糠咽菜住山洞我也在所不惜,可是服侍你也得有个名分呀。”

王立心花怒放,说:“好,我的聘礼带上山来了!”说罢,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片刻后,又见他进门将手一招,说:“一道礼——”

两个军士抬着一个红漆礼盒来了,第一层是首饰,第二层是锦缎,第三层是金银,一一打开,耀得人眼花缭乱。

王玉心动口却硬,说:“在此穷山恶水之处,披金挂银无异于锦衣夜行,要它何用?”

王立不理会,又向外招手道:“二道礼——”

进来两个黄花少女,跪向王玉就磕头道:“给元帅夫人请安!”

王玉这才知道,他这回是来真格的了,于是喜泪交加道:“多两个人来陪陪,倒是可以慰藉一下寂寞。”

“第三道礼——”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进来一个黑胡子老头,低声喊道:“小姐,奴才可找到您了。”跟着就跪下了。

这不是娘家的家奴宗一吗?他是陪嫁到泸州的呀,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毕再兴的信件带到了?王玉头脑飞速地转动了一阵,急忙问:“王一,自从泸州城破,我们一起逃难出来,在大足被乱军冲散,就再没得知你姑爷的消息,你们是不是在一起?怎么现在你一个人来了?你姑爷呢?”

宗一年纪不老,才四十多岁,粗通文墨,精明干练,一路之上王立问他什么,他都胡乱点头,只是为了到山上后好替小姐的话圆谎。他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就姓了王,于是顺着她的话说:“小姐,我……我没有照顾好姑爷呀——好不容易我们逃出蒙军之手,他又得了伤寒,兵荒马乱的年月,哪去找大夫?最后就死在客栈里了。”

“我的夫啊——”王玉呼天抢地,“你的妻被蒙军掠去,至今还苟且偷生,只是为苦苦地等你相逢呀!为妻荣华富贵不贪羡,才貌郎君不顺从,只为了我们夫妻再有团聚之日!如今你命丧黄泉,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也随你去了吧——”

王立忙将她抱在怀里,说:“我的聘礼也下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可不能让我人财两空啊。”

王玉假意含悲忍痛道:“是的,奴家不能死,奴家将来还要侍奉父母。”她不哭了,问,“天下之大,王一,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王立得意地表功道:“他找到的?哼,不是我带他来,他如何找得到你?”

王一恭敬地说:“王帅威名远扬,四川谁人不知?我找小姐多年,听说被泸州的鞑子头目抢去后跳了城楼,又听说被救上了钓鱼城,我一路找来,却上不了山,终日在渡口徘徊,今日王帅班师回朝,路上得遇,听说我找小姐,就立刻带我上山了。”

王立点头道:“你家小姐嫁给本帅,她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难得你有如此忠心,辗转千里,行程数年寻找主人,真乃一义仆也!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对了,你就给我们当管家吧。”

王玉幽幽地说:“只怕母亲未必同意。”

“一切有我呢,我这就去与她说。”王立说着就去找王母。

王玉求之不得,趁无人时,正好问王一一个清楚明白。

王一道:“小姐,您跳城楼之后,宋军跟着进了城,家中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们抄走,连一只波斯猫也被人抱走……我打听到您被他们带上山后,就回了成都老家。大少爷说您聪明,定会无事的。直至毕再兴劝降之后回到家中,说是小姐助他出逃的,我们才放下心来。”

“哥哥没说接我回去?”

“难!难!”王一说,“元宋杂垒对峙,又听说您被王立霸占……”

王玉冷笑道:“我是身在宋营心在元,岂是朝三暮四之人?”

“小姐冰清玉洁,小人实在敬佩。只是,相爷说您还是要嫁给王立为好。”

“我哥哥会说这种话?”王玉吃惊了。

“相爷也是为您着想啊!他说寄人篱下,终不是长远之计,安身立命也需得衣食无虞。更何况,他还要您这当妹妹的帮他一个忙,不知您愿不愿意?”

“父母双亡,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除了将我嫁给熊耳这事我有些怪他,他一向待我不薄,他要我死,我也是没有二话的。”

“小姐说哪里话?相爷正是为了让我们全家团聚,让您过上好日子,才要您帮他完成这件事情。”

“什么事?”王玉其实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让我劝降?就凭你这几句话?”

王一赶紧掏出一只绣鞋递上。

王玉接过鞋一看,正是自己让毕再兴带走的那只,现在又物归原主了。她拆开鞋底,从笋壳夹层中取出一张滚了蜡的纸,看完后撕碎,扔到后窗外,然后取来针线,又坐到床边将鞋缝上,什么话也不说。

王一不知她在打什么主意,上前一步说:“小姐,相爷说,元军已平巴山蜀水的城镇寨堡近百个,其中三十多个还是钓鱼城的前哨阵地。然而合州、渝州互为犄角,又仗地利之险难以攻破,仅在钓鱼城下已有十多万元军丧身,您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可是功德无量啊!”

王玉缝上鞋,这才透出一口气,悠然地说:“这样说来,我是非嫁给王立不可了!”

“不嫁我,你嫁谁?!”王立忽然进门,把主仆二人吓了一跳。王玉正抓起剪刀剪麻线,手中的剪刀“当”的一下掉在地上。

王立在母亲那里仍然没得到应许,还听说赵安就要来带走王玉,窝了一肚子火。他丢了饭碗,就来找王玉,一则非要达到目的,假戏真做,二则也要与她商量,是否挪个地方。

他急急跑来,吩咐王一道:“你到厨房吃饭去吧,我让他们给你家小姐炖了蹄膀,让他们烧烂了送来。”见王玉拿着一只旧鞋,又说,“旧鞋子补它干什么,再做新的就是了,夫人,你饿不饿?”

王一知趣地走了。

王立关上门,猴急地就要往王玉身上扑,说:“如今你无丈夫我无妻,饿了让我输给养吧。”

王玉双手抱肩,苦着脸说:“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怕你娘知道?”

“我就是要造成事实,让我母亲收回成命,让赵安不再要你。”

“起码要个三媒六证,也不能先奸后娶呀!”

“我的可人儿!”王立亲她不够,“要占有你我早就下手了,什么样的女人我要不到?可是我更愿意先要你的心,我的心早给你了,你还不愿意给我吗?”

“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存高远,心系国忧,怎么都放到女人身上了?”说着妩媚一笑,舌绽春蕾,梨涡隐显,风情万种。

王立全身酥了一半,说:“你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佳人呀。我是宁要美人,不要江山。”

“这区区弹丸之地,你小小绿豆之官,也怕女人倾了?女子有才也有德,焉不知她们会成为你的得力臂膀?为何要将她们比作祸水?”

“所以我才拥你为红颜知己呀!”王立欲火难耐,见她两手已经放松,三下五除二,将两人的衣服都剥了个精光。

正待长驱直入,却因看时分了神,走了魄,还未展开进攻,自己就已骨软筋酥,草草收场了。

一个英武的元帅,竟然只是银样镴枪头,连文质彬彬的林松也比不上!王玉还没来得及娇喘,上面就偃旗收兵了,她好生失望,顿时泪淹星眼。

在倾心合意的女人面前大丢面子,王立急忙掩盖上缩为一团的阳物,自言自语地说:“想是辛苦多日,没有歇息好,也真是……”

他手忙脚乱地穿衣起床,出了王玉的屋子,一溜小跑出大门,朝站在门口的跟班挥了挥手。跟班的撵上他,问是不是要换人守大门,他却已经忘了让人拦着不准赵安入内的事,没好气地顺口骂道:“没屌事干!”他决定再找个女人证实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无能。

第八回

赵安比王立迟了一个时辰上山,到王家后几次都被拦在门外,不是被告之老太太在发脾气就是在吃饭,或在午睡。眼看太阳要落山了,再来到大门前时,才发现守门的撤了,他于是兴冲冲地进了王府。

一见赵安,王母就急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赵安知道门口的布置系王立所为,不好说破,只将一盒养神安气的十全大补丸递上,说:“原谅小婿来迟,这盒宫廷御用药是特意搞来孝敬岳母大人的,还请笑纳。”

王母说:“你的聘礼已经够多了,就等你今天来接人,天色不早,你们元帅又回山了,这事情只怕不太好办。”

前些日子,赵安趁王立不在山上,到王母这里下了聘礼,回重庆后禀报了张钰,张珏却不准他将王玉娶到山城。昨日,张钰要他给林容送银两和药品,他才得以出城。到了合州,他只给了林容一盒,私自扣下一盒,又在合州找好了房子,准备偷偷接王玉过去。

他说:“我看元帅出去了,今日恐怕不会回来,小婿只求在府上过一夜,明日凌晨就带小姐走。”

王母说:“委屈赵将军了。今夜你就住在我儿房中吧。”

招待赵安吃了晚饭,王母教人送他去歇息。王母其实也怕王玉拒绝这桩婚事,便想暗中观察一下。她故意先叫上山的新仆人来,问了一番话,说他们辛苦了,令他们早些到下房睡觉,存心留下王玉一人。她想,只要王玉接纳了赵安,明早也免费周折,儿子问起来也有个交代。

布置妥当,看赵安果然去了后院,不知他是否会进入王玉房中?偷窥毕竟是丑陋行为,她不便让下人知道,只说自己要烧晚香,一个人就到后面去了。

家仆们见主母要独自行动,难得清闲,便各自关门休息。

王玉见王立一去不返,新来的人和钱嫂也不在,她望了一下窗外黑洞洞的天色,觉得今日有些反常,不由双眉紧锁,长吁短叹。

王一悄悄进来告诉她,元帅可能下山找安置她的地方去了,又说了老夫人的安排,为她把窗帘拉上,问窗后是什么地方。王玉告诉他是一条山涧,壁立十多丈。他放心了,说:“小姐不必担心,连野兽也进不来的,我就在门外走动,随时过来看看就是了。”

王玉只好一个人关上门,早早钻进被窝,不敢熄灯,只顾蒙头睡觉。

“玉小姐,玉小姐,请开门。”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叫声,把她吓了一跳,“我是赵安呀。”

原来如此,王母好计谋,把儿子赶跑,下人打发了,留下我一个,就是想让赵安乘虚而入啊。于是,她没好气地说:“赵将军,这深更半夜的,你我孤女旷男,也不避瓜田李下之嫌?”

赵安笑到:“你母亲将你许配给我多日了,今夜良辰美景,天作之合,明日我就带你脱离这苦海了。”

王玉装作才知道这事,说:“母亲怎么没有给我说起?”

“我的聘礼早下过了,不管说不说,你都是我的人了,今夜就是我们圆房的时机。”

“既然有礼有聘,也不在这一夜之间,好歹也要来一顶花轿抬我到重庆吧。”

“你也是二嫁之人了,还拘什么礼节?重庆山高路远,一时也不好去,我们暂时安家合州,我的时日有限,多一夜春风欢度,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轻慢的口吻,将自己视如敝屣,王玉心中一阵酸楚:他哪敌得王立一个脚趾?王立?他又如何?未曾入港就拂袖而去,这样快就嫌弃我了,往日的虚情假意暴露无遗,男人们都是信不得的,他既然无情,我何不也还他一个无义?一夜之间改换门庭,让他后悔去吧!将来他真有悔过之心,合州比重庆近多了,回到他的怀抱易如反掌。再有,哥哥的信上说得明白,如果我赚不开钓鱼城赚开了重庆,也是大功一件……

王玉被王立撩拨起的欲火正难扑灭,今夜独守空房,怎生得过?无牛捉到马耕田,不如跟他下山,到不了重庆到合州也行,但应先把条件谈好。

想到此,她说:“赵将军,我的命是你捡来的,难得你一直把我记挂在心,既如此,奴家跟你过就是了。只是今夜我身体不适,我们只能说说话,你若依我,我就开门。”

“依你,依你,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赵安胡乱点头。

王玉这才起身穿好衣服,打开了门。

赵安进来,只说了一句“我的心肝”,就扑了过去。

“站住!”王玉大喝一声,将他张开的手吓得垂了下来。

她后退三步,到了窗口,掀起窗帘,厉声道:“你知道窗外是什么地方吗?是万丈深渊!我若跳下去,不粉身碎骨也再无生还之理。”

赵安嬉皮笑脸地说:“那是个深渊,但没有一万丈。这里又不是泸州城,不等你跳下去,我已经把你接住了,不信你试试。”

真拿他没办法,王玉只好说:“我反正是你的人,你说要带我到合州,那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就没有比它更安全的地方吗?”

“唉,连皇帝都在外面流浪,大宋天下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那还不如这里呢,好歹没有性命之忧。”

“在这山上,就更没我的份了。再不及时行乐,这辈子岂不冤枉?”

见他兴致减低,王玉坐到床上,幽幽地说:“好死不如赖活,元军已平蜀地八十三座城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八十有三?”赵安牙疼似的抽冷气,“你听谁说的?”

“我老家的人从成都带来的消息,还错得了?”

见赵安半日不语,王玉黛眉紧锁,会说话的眼睛饱含幽怨,说:“奴家不贪羡荣华富贵,只要一个疼爱我的丈夫,一个不会流离失所的家,这要求不过分吧?”

赵安沉吟片刻,轻轻地说:“其实,没有战争,没有流血的地方越来越多了。”

他已心动了?王玉大喜,明知故问:“在哪里?”

“在那八十三座城堡里。”赵安肆无忌惮地说,“还不是华夏的土地?住的不也是我们汉人?在蒙古人当皇帝的地方当官,只要有钱有势,照样可以过好日子。”

“你不是大宋的官吗?”

“这官当得实在憋气,像庙里关着的和尚,没好的吃,没好的穿,没女人玩,皇帝也不知在哪里,干得再好也不能加官晋级,连粮饷也得靠自打自挣,只有卖命、流血、流汗……”赵安讨好地凑过去,“告诉你吧,我背着张珏捞得万贯家财,再拥有你这样的绝色美女,只要有一块与世无争的地方,大可以过神仙般的日子。”

王玉笑得如一朵花,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那你就给我们找这样一个地方嘛。”

“说者容易做者难啊!”赵安就势坐到她身边,却又低头垂首,长叹一声,“谁让我是巴蜀名将呢?打虎啸、攻泸州、守鱼城、解重庆之围,哪一仗没有我赵安冲锋在前?只要有一个元兵认出了我,不是既葬送了自己,又连累了你吗?”

王玉不动声色道:“听说,元主忽必烈接受汉文教育多,继立之后,好生恶杀,以招徕为先,曾多次告谕宋将,只要归附,前罪一律不问,还要迁爵加赏。”

赵安惊异地说:“你一介女流知道的还不少哩!只是我的家产都在重庆,我岂能一丢了之?再说无人引见,只怕未进蒙营,脑袋已先搬了家。”

“夫君大可不必担忧,围攻重庆的是西川行院,那安西王相是我的亲戚,只要我的一只鞋作表记,你声称找他,就可以畅通无阻。”

一声“夫君”,喊得赵安心痒难止,他一把抱住她乱啃,嘴里嚷道:“我的心肝宝贝!没想到你还是我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呀!我们一同下山去找你亲戚吧。”

“好事不在忙中取。再说,你那点儿家产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打开重庆城门,那就立下天大的功劳了,说不定也能弄个王相干干。到那时,我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日子……”

“大胆贱人——”门忽然被推开,如惊雷炸耳,吓瘫了二人。

原来是王母。她本意是想让赵安将王玉带走,以断了儿子娶她的念想,却没想到这个“烈性女子”竟是元人的间谍。

王母听着二人的谈话,实在忍无可忍,不顾一切地推门而入,指着二人道:“你们竟然策划叛变,这还了得?!”

赵安毕竟老练,轻轻一笑道:“岳母息怒,小婿……”

“呸!谁是你的岳母?”

王玉还想说服她:“母亲,王立若与我们成就大事,那前途更不可预测!”

“谁是你母亲?我王家岂有出卖民族利益的败类?你这个捡来的臭婊子,原来是个女细作,我瞎了眼才引狼入室的!”

“老不死的,你骂谁?”赵安生气了。

王母怒不可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道:“我就是骂你们!一对无耻下流的狗男女,亏我还给你们牵线搭桥,真是……”

王玉急了,赵安可以一走了之,哥哥交代的大事败露,自己的性命也将葬送。不能指望王立了,他抗蒙的决心是何等坚决,让这老太婆走漏了风声,自己必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深渊?后窗就是深渊,只要……

赵安也意识到了危险性,他压低声音说:“你号什么?”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们到我儿子那里自首去吧,说不定他能饶你们不死……”王母指着赵安的鼻子说。

“你活得不耐烦了!”赵安逼向王母。

“你……你要干什么?来人呀——”没等王母叫出第二声,赵安一个箭步跨过去,两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第九回

母亲去世,理应守孝三年,王立趁机报了丁忧,然而,首先在张珏那里就通不过。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堂堂的钓鱼城主帅去守丧,那谁来抗击敌人?而今他已到了重庆,钓鱼城上的老将多已亡故,下面的年轻将领青黄不接,山上的守卫非王立不可。

不能送母亲回原籍,那就只能埋葬在山上了。持服不够格,也没必要遵守丧制,所以王立住在了家里。

母亲之死蹊跷,莫非是赵安将她哄骗出府,推到悬崖下?不对呀,他进府也没有出去,当晚睡在自己房间,早上还是下人叫他起来的。岩下砍柴的樵夫发现了尸体,赵安哭得比我这儿子还悲惨,说不仅死去岳母,自己也不能马上接玉小姐下山,命苦啊……

赵安说既然迎亲不成,他要赶回重庆,在灵堂祭拜后就走了。他是来接新娘的,王玉不答应他,他也不会拿老太太出气呀!临走时,他说张大人让他速回重庆,还望王帅践约,待丧期满后,尽快将妹妹许配给他……话说得滴水不漏,他如今是张珏身边的红人,不比自己的地位低,即使有点儿怀疑,没有证据,也拿他没办法。

王立突然有了几分轻松:再也没人来妨碍自己的婚姻大事了!暗自庆幸了一阵后,他又跟着骂自己不孝。那日回山本来满心欢喜的,结果乐极生悲,与王玉琴瑟不调,当夜母亲去世,做儿子的守孝三年,不能婚娶,这是否也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躺在靠椅上,他不思茶饭,觉得丝丝寒意侵入骨隙,就要上床。这时,新丫环夏红来了,说:“元帅,小姐请您到后院吃饭。”

王立来到后院,一道帷幕将简陋的房间隔成两半,前面是丫头们的床,春绿迎出来,和跟来的夏红待在门外,顺手关上了门。

王立向透出灯光的里屋走去,为王玉仍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而抱屈,为自己近日只是利用她而没有安排好她的生活而内疚,于是呼唤声声,轻柔如歌:“贤妹……”

“经过了那样的事,你还称我为妹?”同样轻柔的话语从蚊帐里传出来。

里面的小桌上空空的,她还睡在床上,而今是守丧的非常时期,怎能做那非礼之事?他踌躇了脚步,说:“随我到前面去吧,如果你将自己当执事的话,也应当由我来请你才对。”

“既然已经安排了,何必再换地方?你我共享不是更好?”王玉柔声道。

他尽力克制自己,咽下唾沫,上前一步,说:“哪有在床上吃饭的?”

“莫非你嫌我手艺不好?”

他实在挡不住里面的诱惑,撩起了帐子,不禁大吃一惊。床上玉体横陈,王玉的胸部有两堆菜,却没有筷子,头边一壶酒,却没有酒杯,肚脐眼在白玉似的肉体上露出一只暧昧的眼睛,下体盖了一片丝巾,其余身体裸露无余,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显得如雾中之花。这半遮半隐的神秘如此怪异,散发出奇香。王立头晕目眩,如魔力被牵引到床上,喃喃地说:“这酒菜怎么吃呀……”

她吐气如兰,说:“寡酒素菜,只是用的蒙古方式——裸体盛。它可以盛在女人身体的任何部位,带着女人的体温,让男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雾中之花,最美的是那张美妙绝伦的面孔,眉蹙春山、眼颦秋水、脸晕霞辉、唇绽朱樱,衬托它们的是黑压压的如云鬓发、白生生的梨花雪肤,融化了王立守孝的坚志。他俯下身子,一口就叼起她乳峰上的一片黄瓜,露出樱桃似的一点红晕,顿时浑身燥热,开始扯去自己的衣服。

娇声俏语又在身下响起:“吃菜怎能不喝酒?”

他空出一只手端起酒壶。

王玉说:“往我嘴里倒啊。”

他中了魔法似的,依话行事,将酒倒入她口中。她并不咽下,欠起身子,嘴朝王立努来。他明白了,马上用嘴接着,格外香美的酒度入口中再吞下,如火蛇游遍全身。他一把扯开那纱巾,嘴对嘴地喝着美酒,脸对脸地肌肤相亲……两具鲜活的身子融成一体,生平第一次尝到男女相媾的极趣,尽兴之后还黏在一起。

销魂醉魄的感觉让王立欲死欲仙,他骨软筋酥地贴着那丰软甘美的袒胸,觉得以前都白活了,不由长叹一声道:“以后你要每天给我供应‘裸体盛’:口中盛酒,身上盛菜,再加上有你这秀色可餐,我享受的可是天下最美味的宴席啊!”

她浪声尖笑,更有勾魂摄魄的力量。他情不自禁地又翻身上来,一番耕云播雨之后,烂若稀泥,傻笑道:“天下的女子竟然这样不同……”

王玉娇态酽腻,越发可人,说:“你在拿翠翠和我比?”

“她?怎能跟你比?她简直就是一根木棍。”他心里却在说,睡过的几十个女子也没法和你比。

王玉要考验王立对自己的忠诚,就拿他的前妻做试验,要王立将她嫁出去。

“我的老婆,岂能再嫁他人?”

女人立即变脸,挣扎着要起身,说:“把她接来呀,这丧事就该她来办理。”

他急了,又扯她睡下,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夫人。只是这大丧期间,我不能明媒正娶,委屈你了。翠翠算什么?她不过是我穿破了丢弃的鞋子。”

王玉才不顾及翠翠是不是可怜,她只是要断绝山上人的口舌,不能给王立留点儿想头,也要试试自己说话是否管用,只要他一步步就范,将来的大事何愁不成。

于是,她泪眼迷离地抽泣道:“奴本苦命之人,下午才允你的求婚,晚上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不幸,让我三年做不成新娘。老天爷为什么偏偏不怜惜我?做这不明不白的夫妻,外面还有一个等你救济的老婆,她企盼着你有一天还能接她回来,不是要咒我‘鸠占鹊巢’吗?罢了,你不如将她接回家来,你手下的军民还要颂你大贤大德呢。”

王立急忙表态说:“我的可人!有了你,天下还有哪个女人能入我眼?让她改嫁就是了。我又没有拦着她,但没人敢娶啊!”

“那就送给你师傅朱铁匠。当年他造炮有功,你重奖了他,又可安顿翠翠,显示了你元帅的大度与宽容,为买民心付出的代价,必有丰厚的回报,何乐而不为?”

王玉软硬兼施,王立沉默不语,他像想起似的,边披衣服,边说:“你今晚就搬到我母亲屋里去住吧。”

“不!”她扭着身子撒娇,“我要住皇宫。”

“我的心肝,那你就住皇宫吧。还有,我听你的,将翠翠赏给朱铁匠就是了。”

甩上绳子,勾住石缝,攀着绳子上一段悬崖,待站住脚跟后,再将绳子甩上一段,又上了一节悬崖……终于,林容在黎明的晨曦中登上了飞檐洞。

凤儿早被王立放出来了,当林容出现在帅府时,她又是哭又是笑。林容问王立在什么地方?凤儿拖着她来到皇宫门口。四个卫兵认识张夫人,一齐请安,但还是将她们拦在外面。

一个头目为难地说:“元帅吩咐过,什么人也不准进去。”

“张大人来了也不能进去?”林容问。

从没见过张夫人这样严厉,头目连忙哈腰道:“待小的们进去通报。”

“我认得路!”林容说罢,头一昂,长驱直入了。

到底当了制置使夫人,大概就是诰命夫人了,架子大多了。皇宫里仅仅住着一个元帅,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情,他有了安乐窝,还愿意外出征战吗?难怪丈夫现在指挥不灵。林容边走边想。

王立听闻动静,披衣出来,见是林容,不由大吃一惊,问道:“哎呀,张夫人,您怎么来了?”

林容脱口而出道:“十万火急——赵安投降,重庆城破了!”

“啊?”王立张口结舌,“那,那张大人呢?”

“他身负重伤,正在飞檐洞下。”她干脆直接说出来,“你往下看,灌木丛中,有我家老爷和两个家人……”

“那满城的军民呢?”

原来,昨日黄昏时分,赵安打开镇西门,敌人蜂拥而入,百姓潮水般退却。张珏受伤,巷战不支,林容带家丁救他下了嘉陵江,制止了他多次自杀,乘小船半夜抵达钓鱼城山下。四周都有敌人,只有飞檐洞外峭壁如削。让他们三人躲在岸边一尺多宽的灌木中后,她拿着过去采草药的工具,攀援上了洞里,来请王立尽快救张钰进城。

王立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气,说:“赵安尽知钓鱼城的虚实,暴露了唯一的通道,也不利于山上的安全呀!”

林容不满道:“救张大人事小,救重庆城事大。重庆的敌人尚未站稳脚跟,钓鱼城下的敌人还没有展开攻势,如果从飞檐洞下去,既能对他们形成反包围,也便于挥戈重庆,否则赵安他们合力而来,那就失去战机了。”

王立心想,张珏是残兵败将,上得山来,全要用我的人马,先要查我的财产,再要过问我与王玉的关系,那我在皇宫里还住得成吗?定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能在此称王道霸,好日子也要结束了……

可是,看林容说得急切,张珏为我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待我也不薄,不是他的提携,我怎能有今日?岂能让一个无私无畏的四川虎将英雄末路?万一他真有性命之虞,我岂不是犯了见死不救之罪?失去重庆,钓鱼城也失去了依靠,有人助我,担子就要减轻多了……

想到这里,他断然说:“我先到洞边看看张大人,再拟定救援办法吧。”说完就要走。

一个丫环匆匆来报:“元帅,不好了,夫人的心痛病犯了。”

王立如同听到圣旨,转身回卧室去了。

夫人?他已经休了翠翠,新近丧母,三年不能娶亲,哪来的夫人?林容颇为纳闷。

凤儿听到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心急如焚,拉着林容就要走。

林容说:“我们到哪里去?你先告诉我,王立的夫人是谁?”

山上人人意会却不能言传的事情凤儿岂能不知?她在林容的手心里画了个“玉”字。

王立一出去,王玉也起来了,她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支起耳朵听,还没听完,主意就打好了:决不能让张珏上山!

王立知道,凡是王玉喊痛的时候,就是她要耍小性子了,这时候你要是怠慢了她,一连多日就别想看她的好脸色。她已经妆扮好了,穿一件米黄色云鹤洒金女袄,着一条烟色双凤牡丹金罗褶裥裙,头戴一串金光闪闪的联珠别花步摇。见王立进来,她扭动着身子,一步三摇地迎上来,春风满面。

“你不是心口疼吗?”王立有些不快。

她拉着王立的手,从裙腰插下去。对着他要抽出来的手掐了一下,说:“笨帅!这里有个包你没摸出来吗?”

小拳头大的一个鼓块!他是过来之人,一阵狂喜,搂着她亲吻不止,说:“我的亲亲,你有喜了?怎不早说?”

“从未生育过,我也是才知道呢!”其实她怎能不知?当初她没想到自己会怀孕,先后几个男人,也没留一个种……后来,让钱嫂为她做酸的吃,那个重新巴结她的老女人给她道喜,她方得知,但不准下人声张。如今红颜将褪,王立又在守丧期间,为他怀上孩子,是喜是忧,尚还难说。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咱们大宋可是以孝治天下的,守丧期间无婚生子,只怕……”王玉故意说。

王立早就盼着有个儿子,此时哪顾得那么多,遂一拍胸脯道:“怕什么?大宋的皇帝还不知道在哪里,谁还管得了这事?”

“虽说山高皇帝远了,但还有你的顶头上司管着全川!”

“张珏?”王立仰脸长叹一声,“城破出逃,他正在山下等着我去搭救呢。”

王玉佯装才听到,说:“那赵安怎么可能叛变?再说,元军将钓鱼城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她弟弟私放叛将的地方,她怎么上得来?”

“你敢怀疑林容?”王立怒目圆瞪。

“啊——”她大叫一声,闭了眼睛,马上倒在男人怀里,全身瘫软,如没了骨头,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捧住肚子哼起来。

王立慌了,急忙将她抱至床上,掰开她的嘴,喂下几口参汤,方见她悠悠透出一口气来,跟着眼泪簌簌滚下。

“你到底怎么啦?”他问。

“你红眉绿眼的,吓得我三魂跑了两魂,一口气透不上来,那一团肉就在肚子里翻腾,疼得我……”

他伸手摸去,那一块隐隐约约的肉团微微凸出。他不敢轻举妄动了,说:“我怎敢给你气受?宁伤我自己,也不能伤了你,伤了孩子。我只是说张珏夫妻忠肝义胆,为抗蒙白了头发,现今又落到如此地步,你不该……”

她俏声细语地说:“元帅,奴家虽然也是来自敌营,可那是你亲自看着我出城的。毕再兴就是她弟弟林松放走的,又从飞檐洞出山的,现在她也是从那里上来的,这难道是偶然?重庆一向固若金汤,偏偏张大人把她接过去就失陷了,你想,这个不会弯弓不会射箭不会骑马不会打仗的女人,本事怎么就那么大?”

这番话说得王立思如潮涌,心中对林容的疑虑加深了。

他走出来告诉林容,他马上要与众位将军去拟就军事方案,搭救张大人是迟早的事,让凤儿带她回去休息。

林容还想到洞口看看,那里却被王立派人封锁住了,不让她进洞。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熬到天亮,飞檐洞进不去,皇宫进不去,王立也找不到……

日近中午,才有士兵来唤她上护国门。城楼下,蒙军抬来了张珏撞山壁自杀的尸体。林容见后,顿时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第十回

两岁大旱,四面楚歌。饥饿笼罩着钓鱼城,屯集了十多万军民的钓鱼城空前冷寂。

朱铁匠饿死了,临死前,他拉着翠翠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姓王的……他……他只顾享乐……长期没有屯粮备荒……才……才饿死这么多人……我死后,你……找他去,有饭吃……饿……饿不死……为了……我们的……女儿,你得……活……活下去……”

埋葬丈夫后,翠翠回家却找不着孩子,她头皮一炸,全身汗毛孔都丝丝冒着凉气。她大哭着奔到邻居家询问,看见他们正在喝汤,里面有灰白色的肉块,浮动着半片小手掌。翠翠恨自己命苦,哭得昏天黑地。

人们对她斥责道:“你还有脸哭?!还不都是你前夫作的孽?!我们守卫了三十多年的钓鱼城什么时候断过粮?他妈的什么屌元帅?躲在深宫大院里不出来管事,要把我们都饿死他好投降元军吗?……”

想到女儿被下锅煮的惨况,翠翠只好到丈夫的坟上去哭诉。谁知丈夫的坟被挖开了,坑里只有一具空空的棺木,才葬下的丈夫又到哪里去了?难道也被人分食了?她不敢想下去,哇哇乱叫着跑出坟场,像只无头苍蝇乱窜,竟一头撞在了一个男人怀里。

“哪里来的疯子?竟敢撞本帅!”好熟悉的声音,正是她的前夫王立。

她跪在地上哭诉道:“都是你作的孽呀——你为什么要将我许配给朱铁匠——他饿死了,还被人挖出来分食,我生下的女儿也被人分食了,我现在依靠何人呀……”

王立站住没走,不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而是看见这女人两个奶子把前襟鼓起的两个小峰上。听着前妻的诉说,他震惊了,难得出宫门一趟,山上竟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情!她也真是个苦命之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动了恻隐之心。

听说她女儿才三个月大,瘦弱的前妻胸口却是饱满的,心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他说:“既然你无依无靠,那就到我家去住吧。你可别胡思乱想,只是让你做事,给你一碗饭吃。”

翠翠服从王立惯了,虽然心中委屈,还是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进了皇宫。

王立兴致勃勃地告诉王玉,找到奶妈了。派多少人出去都找不到一个孩子,哪里还找得到奶孩子的女人?但王玉一看是翠翠,顿时柳眉倒竖,唾沫飞溅道:“好你个伪君子,吃着碗里霸着锅里,居然还把你前妻接回来了?”

“她早已被我休了,而今只是让她当奶妈。”

“呸——”王玉一口唾沫吐到王立脸上,“她是明媒正娶,我是野草闲花,同处一个屋檐下,不是让她做正室了吗?你要她也行,我们娘儿俩走就是了。”说罢,她抱起儿子金豆就走。

王立拦住她,问她如何养活孩子?并说:“下面的人报喜不报忧,我今日满城转了一遍,才知道城中已经到了挖坟掘尸、易子而食的地步。”

王玉也吓了一跳,说:“有这等事情?”

“不仅是婴儿,连十岁以下的孩童也找不到,没有孩子,你到哪里去找养孩子的人?也算是金豆有福气,遇到翠翠,她丈夫死了,女儿被人分食了,这不是上天给我们送奶妈来了吗?”

王玉仍然说她是扫把星,连自己女儿都没养好。

王立说:“命中注定她无孩子,不正好给我们养孩子吗?她现在孤身一人,一向是个柔顺的女子,保证会听我们的。”

王玉想,城中日日紧急,连人肉也吃起来,可见也维持不了几天,若不是生孩子耽误了时日,早该和哥哥联系了。开城之后,必定是元朝的天下,还讲什么孝道不孝道的?还愁找不到奶妈?到那时候,怎么处置翠翠不都可以吗?正是忍得一时,天高水阔。

她终于答应让翠翠和他们一起住。

这天,王立回家,见翠翠正在奶他的儿子,那恬静安详的神色十分动人。他顺手就在她那饱满的乳房上一捏,奶头从儿子嘴里滑出来,奶水溅了孩子一脸。

“看你!”翠翠红了脸,撩起衣襟把孩子脸上的奶水擦了。娃娃还没哭出声来,她又将另一只奶头塞进他的小嘴里。

孩子吃得香甜,王立心中对前妻很是感激。他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第一次发现她比新婚之时还要动人,那时的她哪有现在圆润丰满?

翠翠那双丹凤眼也含情脉脉地望着王立,小家碧玉的羞涩早被世俗的风沙洗尽了,她的柔顺比起王玉的骄横更觉可爱。吃多了大鱼大肉,小菜一碟格外可口,再说她以前也是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使不得的!于是,王立便有了换换口味的想法。

他关上门,等她哄睡着了孩子,轻轻放到床上的时候,突然从后背搂住了她的腰。孩子睡了,是任何人也不准进这屋子的时候。天赐良机!这一番云雨死灰复燃,干柴烈火,竟比他新婚之夜还要动情。

就在尽欢之时,王玉冲了进来,一见翠翠鬓发散乱的样子,给了她一个耳光,跟着上前揪起王立,一头撞进他怀里,又是撕又是咬,说:“好你个王立,原来是找情人来的……”

王立已经精疲力竭,直到被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涂抹了一身,才起身说:“错了吧,接回来的妻子自然还是妻子!你才是我的情人呢。”

“那你还要我做什么?”说着,王玉抱起床上的孩子就要走。

“你到哪里去?还要找一个元人为夫你才遂心愿吗?”王立不愿意在前妻面前显得那样窝囊,故意放高了声音,“你能养得活孩子?一个连奶水都没有的女人也叫女人?……”

王玉正要说出更厉害的话来,孩子哭了,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手上有黏糊糊的大便。她赶紧扭过头,把孩子递得远远的,说:“哎呀,不好了,金豆拉屎了——”

王立冷笑道:“你有什么用?孩子要吃的你不能给他,孩子要拉屎你不会给他擦屁股!”

王玉让下人抱孩子玩去了,自己洗个没完没了,没有一点味道了,再来找翠翠,说:“贱人,我和王立已经生儿子了,你回来只有做奶妈的份!也不拿镜子照照,你也配当元帅夫人?我是可怜你,你怎么人心不足,竟然还和我争床笫之欢?”

“是老爷……”翠翠吞吞吐吐,说得没有底气,因为她看见王立已经出去了。

“王立?”王玉也发现王立不见了,更威风起来,“混蛋东西,岂能一走了之?你们去给我把他找回来!既然他无脸袒护了,就让我来收拾她吧!”

她发着淫威,扯起翠翠的头发,双脚乱踢,双手乱打。可是她早已发福,胖得力不从心,一会儿就累了,回头一看,王一正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于是对他说:“将这个黄脸婆丢到水池中淹死算了。”

“小姐息怒,老爷出宫去了,等他回来再处理吧。”

见老奴也不听话,王玉气得发抖,喝问:“你也舍不得处置她?”

王一依旧声音低低地说:“小姐,要以大局为重啊。”

“什么大局?岂能让一个弃妇爬到我头上拉屎?”她说罢松了手。

翠翠拔腿就往外跑。

王玉顿足道:“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是呀,只要和大少爷联系上,小姐的好日子就来了,还是快想法打通王立这一关……”

王一没说完,金豆被人抱进来了,哭得惊天动地,怎么哄都不行。

一个老妈子说:“小少爷要吃奶了。”

王玉撩起衣服,孩子吸不出奶水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连忙让人喊翠翠回来。

翠翠的一绺头发被拽了下来,头上淌血,心里也在淌血,但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就像自己的肉被割了似的疼,什么话也不说,抱过孩子就喂奶,委屈全丢到一边去了。

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有胆大包天的人竟跑到皇宫里来抢粮。王立得知消息后,先是愤怒,后来又自责起来。看到一张张菜色的面容,看到形销骨立的老人和妇女,看到羸弱得如风摆柳似的士兵,他想,这样的军民还有战斗力吗?一旦敌人再展开猛烈的攻势,钓鱼城就岌岌可危了……哪一个元帅当家的时候没有两三年存粮?哪一年的日子像今年这样难过?而今,每人分到十斤米算得了什么?不够半月吃的,吃了以后呢?现在大家都易子而食了,想到有朝一日,锅里煮的是自己的儿子,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王立走在大街上,两腿几乎迈不动步子,人一旦有了牵挂,就会瞻前顾后,寸步难行……

唉,钓鱼城的气数也许快尽了,真是老天的惩罚!他悲观地想。

上了城楼,城上士兵刚换班吃饭,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团子在啃,青灰色的一块粑粑,看不清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给我尝尝!”王立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强忍着咽了下去,那苦涩的滋味让他问话也不利索,“这,这是什么做的?”

“是……是红苕叶和米粉做的。”这是个老兵,他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元帅,一餐不吃不要紧,以后怎么办?”

“以后?”王立没有说下去,他走到垛口处往下看,围城的敌人并不多,但远处的帐篷不少。

正看着,一骑武将飞奔而来,到了城下勒住了马。

王立很觉意外,说:“你不是赵安吗?”

底下那人也说:“我说怎么连马也打了几个喷嚏,原来是王帅呀!你还好吗?”

见王立不答,赵安的话就刺耳了:“老弟,你饿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吗?我给你送来了一篮礼物,你如果敢收的话,就放绳子吊上去!”

“笑话,你敢送礼,我为何不敢收?我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好!你等等!”赵安说罢,飞马离去,一会儿带了个有盖的篮子过来。

王立命人吊上来,打开一看,是一只卤鸡,油黄澄亮、香味扑鼻,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有蚂蚁在爬,奇痒难忍,可是不敢吃,怕有毒。于是他将卤鸡取出,给城楼上的士兵们说:“你们守城辛苦,分着吃了吧。”

几个人既饿又馋,再加上是元帅的命令,接过来谢了,撕开就吃,连骨头也咬碎了吞下去。

王立知道,赵安送鸡不过是个幌子,他揭开篮子底下的油纸,发现果然有一封信。他抽出来打开,只见上面除了些陈词滥调,也没有多少新鲜东西,只想不到他对城中饥饿的情况也了如指掌,说再有半年,即使风调雨顺,也无法维持下去,到时候钓鱼城一定会不攻自破的……这些话句句说到他心坎上,城中人实在太多,如能够突围一部分,城中减少些负担也是好的,否则,哪里能自给自足?

想归想,只听王立说:“赵安,难得你还为山上人着想,但是,你难道不知钓鱼城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脾气?”

“说实在的,以你们目前的状况,我们攻城也不是不能获胜!只是现今元主怜惜满城百姓的性命,我们既要玉全,也要瓦全,所以才还回张珏的尸体,所以才给你送鸡……”

“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你以为我是蒙哥?想要气我可不容易。”

赵安的马脸因奸笑而缩短了,说:“要置你于死地还不容易?可是我们兄弟一场,多少还是有点儿情意的,只要你开口,我们安西王相下过命令,你要什么我们都给你送来。”

“安西王相是哪个龟儿子?”

“你不要骂人,王相也是饱读诗书的汉人,姓李,名德辉,辅助的是当今元主忽必烈的儿子——四川最高统领安西王。你想,他的意思不就是元主的意思吗?”

王立回头看去,吃鸡的人连骨头都嚼碎咽下了,一个个还在那里舔手指头,于是咽了口唾沫,说:“我缺粮食,你能给我送些来吗?”

“即使养虎为患,我也会遵蒙主旨意奉送,只是要待明日调集齐备才送来。明日此时就来看吧,你只要多备些绳子起吊就是了。”

赵安说着走了,城上的几个士兵不信有这等好事。

王立笑道:“谁知道呢?天下怪事样样有,他只要送,你们就照单全收。”

回到家,家里已经变得风平浪静了。翠翠正在哄孩子睡觉,王玉站在儿子身边看得津津有味,他总算嘘了口气。

见王立进屋,王玉赶紧迎住他,拍了拍巴掌,吩咐道:“给老爷上中饭!”

没提往日所说的“酒菜”二字,他也没十分在意,可端上来的东西却把他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黑不黑,黄不黄,干不干,稀不稀的——”

王玉苦着脸说:“宫里这么些人,能吃几天?为了儿子,奶妈还要吃一份独食,你叫我巧妇怎为无米之炊?”

王立无话可说,喝了一口黑糊糊,一股怪味,又酸又涩,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做的,竟“哇”的一声全吐了。

王玉让人端来水漱洗,还亲自为他擦嘴,然后长叹一声,说:“唉,你还是一山之主,竟然让百姓抢了自家的粮食,你这元帅当得窝囊不窝囊啊!”

“妇人之见!既成事实,若不认同就与全城军民为敌,官逼民反,脑袋也会搬家的!”

王玉突然扔了面巾,号啕大哭道:“我好命苦啊——只说有了元帅丈夫生计就不愁,看来宫中食物吃光的那天,就是我们同归于尽的日子!我本蒙你错爱,活到现在已是赚来的时日,可怜你正年富力强,文武双全之才,也要和那些贱民一道为钓鱼城殉葬吗?更可惜了金豆,那可是你王家唯一的根呀——”

她大放悲声,把里间刚刚睡着的孩子惊得哇哇大哭起来。王立哪里吃得下那猪食一样的午饭,连忙进去抱孩子。

王玉不但不压低哭声,反而跟进去抢过孩子,搂在怀里哭得更凶。

“金豆呀——你投错了胎哟——早知如此,不该让你到世上来受苦呀——”

女人哭,儿子哭,王立肚子饿的猫抓似的,也不知道哄哪个好。下人们从来没有见过这阵仗,一个个也不敢进来,只得去告诉管家王一。

“娃娃没吃饱就睡着了,现在是肚子饿了。”翠翠说着接过孩子,金豆就不哭了。王立本来心烦,对翠翠挥了挥手,让她带孩子出去喂奶。

厅堂里没人,翠翠于是坐在厅堂里奶起了孩子。孩子含着奶头安安静静地卧在翠翠怀里,卧室里面却清晰地传出王立沉闷的话声:“你还哭什么?我正烦着呢!”

“你是个男人,就应该为我们母子烦!”王玉总算不哭了,可是咄咄逼人。

“你不就是担心没饭吃吗?今天城下还给我送卤鸡来呢。你要真想吃,我明日让赵安送来就是。”

“是他?送鸡给你吃?”

王立嘴一歪,说:“你以为他恋着你?只不过是奉安西王相的命令行事,要对我们采取怀柔策略。”

王玉一听,悲喜交加,却不露声色,说:“啊,赵安是李德辉手下的人了,他混得不错嘛!”

她如何得知李德辉是安西王相?王立头脑里的念头闪了一下,可没心思追究,又为自己的命运不济愤愤不平,道:“人家如今是重庆知府,何况他说那里干戈平息、百废已兴,百姓已经安居乐业,他当了一个太平官,日子当然好过。”

王玉更加不平,说:“那姓赵的算什么东西?就是舔你的脚板心,你还嫌他的舌头粗!现在官做得比你大了,日子过得比你好了,真是时来运转,牛屎也发烧了。”

话虽粗俗,但他觉得很对自己的胃口,只是,他心中的良知并没有完全泯灭。他是看不起赵安的,于是淡淡地说:“他那种卖身投靠的官也不值得羡慕,男人不要脸,用良心换高官厚禄也是不难的。”

“良心?良心多少钱一斤?无身则无心,无心的话,良存何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若将我许配给他,哪像这样担惊受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再过几天就要饿死了!”

这婊子竟然还恋着姓赵的!王立恼羞成怒,顺手推了她一掌,说:“你怎么这样俗不可耐?至今还想嫁给那个叛臣逆子,也不怕万世留骂名?”

本来推得不重,她却就势倒在地上耍赖了,说:“谁骂我?我们女人无名无位,嫁个男人只图吃饱穿暖,骂我何来?你不看天下,一片降帆出长江,文武百官都朝元,你忠何君?保何国?”

“当然是忠的赵家天子,保我大宋啊。”

“哼哼。”王玉一阵冷笑,“钓鱼城巴掌大一块地方,不比当年的宋朝天下大吧?你本姓王,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不比大宋赵家那些王子王孙的官做得大吧?也没有他们与赵家关系亲密吧?他们早捧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献给蒙主了,而且诏告天下臣民放弃抵抗,归顺大元。尔等抗旨不尊,还算得上忠吗?”

“虽然恭帝被俘北去,可还有文天祥啊——不过,听赵安说,文丞相也被俘入狱了!还有……还有陆秀夫等人拥立的卫王即位于福州……”王立底气不足,声音小多了。

“哼!赵姓娃娃,听人摆布,也算皇帝?一个赵家小孙子,海上四处漂流,踪迹还不知在哪里?你怎样去忠?”

王立一听,气完全泄了,一屁股坐到王玉身边,搂着她,就像溺水之人捞到一根救命的竹竿,说:“看来,我的官做到头了,城也守不住了,家也保不全了,到妻离子散的时候了!只是儿子……我的心肝呀……你说怎么办?”

一向威风凛凛的元帅也有状如孩童的软弱,王玉欣喜若狂,等待多日的时机到了!她将男人的头抱着,轻轻抚摸,说:“别怕别怕,有我呢,我们就不能走赵安的路子吗?”

“赵安?你和他真有一腿?”

王玉拍拍他的脑袋,说:“看你,犯得着吃醋吗?你比他不是更有价值吗?元军能优待他,就不能优待你?”

“你哪里知道,蒙古大汗蒙哥是我指挥开炮打死的,他临死前立下了‘屠城剖赤’的血诏,就是说,城门一开,一个活人也不能留下,何况我这个一城之主?他们能不遵先帝遗旨?钓鱼城人宁愿饿死,也没人投降,进退都是死路啊!”

王玉侧身搂着他的脖子说:“不对,当今元主忽必烈只是蒙哥的弟弟,又不是儿子非得听老子的话,他是个宽厚的人,现在按兵不动,就是给我们投诚的机会。再说,掌管四川的是忽必烈的儿子,他的丞相叫李德辉,是安西王的先生,答应保证全城人的性命,你还担心什么?”

“你怎么知道李德辉?”王立突然警觉起来。

“他写给张珏的信我至今还保存着呢!”说毕,她翻箱拿出只旧鞋,从鞋里取出一封信,正是李德辉写给张珏的。张珏扔后,她从隔壁出来捡到,保存到现在。

见王立不语,王玉又得意地抽出一封,说是王一带来的。

王立一看,是写给自己的,如在梦中,问:“王一通敌?”

“自家人!我与王相是同母异父兄妹,你现在是他的妹婿呀。”

王立一掌将她搧倒在地,纵身取下墙上的宝剑,指向她说:“你这妖女,是李德辉派来的吗?你一定是个细作,干了些什么坏事?快给我如实招来!”

“是你将我带上山来的呀!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没命了!就是我跳下城楼,也没叫你救呀!”她天真地仰起头。

“但是,你说你姓王,就是撒谎!”王立愤愤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姓王,我叫宗玉萍,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姓李。我嫁给熊耳以后,被人称为熊耳夫人。”她理直气壮地说,“我若不姓王,能被你认成干妹子?但我不是潜入你们宋营的细作,我只是随风飘荡的落花,我珍惜爹娘给我的一副好皮囊,蝼蚁尚且偷生,难道我想活命错了吗?当年嫁给熊耳,现在委身于你,跟从蒙将或者侍奉宋将,我都像波斯猫,是被你们男人玩弄的宠物……”

“妖精迷人,不是人的错!”王立还想否认。

“一再向我求婚的不是你吗?为了报答你一片痴心,这才为你生了儿子,却处于妻不妻妾不妾的地位,眼看又要饿死于穷山之中,你又哪点儿对得起我?”

王立闭眼长叹道:“我若听信于你,岂不是坏了我的名节?坚守三十多年的抗蒙名城断送了,我岂不变成了千古罪人?”

“是名节重要,还是十几万人的性命重要?”见他无话可说了,她仰靠在椅背上,悠然道,“花开花落,鸟飞鸟去,不关风事,不关雨事,只要能保住你儿子,只要能保住全城的百姓,你杀了我就是了。”说完,她双目紧闭,伸长脖子。

王立睁眼站起来,此时的王玉,不,是宗玉萍,艳若桃花,冷如冰雪,他手中的宝剑也就格外沉重起来,他比试着,一步步走过去……终于,宝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杀你何益?天啦——为什么偏偏我是英雄末路?”

王玉走过去,和王立并排坐下,以手抚肩道:“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如果能重土安民,救百姓于水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改朝换代,不也与树上的果子一样,谁都应该吃个新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还能都在一棵树上吊死……”

王立终于跃身而起,狠狠地说:“好,降——为了全城的百姓……”

第十一回

八月十五,王立决定带着全城军民求雨。此前,他把投降的一切细节都安排妥当,并派人联系上了李德辉,打算来个里应外合。

因为头天夜里完全没有睡好,他被下人唤醒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王一站在门外,满脸挂霜道:“林容她们晒完龙王回来了,围住宫门,要元帅一家领她们进庙祈雨。”

这是抬着草扎的龙王游街后,再抬进庙里赔礼道歉的程序。王立对王玉说:“今日情况复杂,就让翠翠以夫人的身份随我一同去吧,你在家看好金豆就行了。”

王玉虽觉得有些委屈,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立带着翠翠出宫。祈雨的队伍跪迎下来,竟是黑压压一大片,七零八落的声音嘈杂地响起:“请元帅和夫人领我们祈雨!”

看见一片饥饿得变形的人,王立此时后悔自己穿得太光鲜,长得太肥胖,也读出了人们眼睛中的怨恨。他心想,你们活不到吃晚饭了,能奈我何?

锣声开道,鼓声殿后,中间是摇着旗帜的人群。卸甲的娘子军形同村妇,更多的是半大的少年和老汉,手举画着小龙的三角旗子,上写着“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等字样。

高亢的唢呐声忽然响起,锣鼓声停止了。那悲凉的啼叫把人的心高高拎起,随着音阶的下滑才慢慢落下来,一些从心底里发出的呼唤又凄凉地迸发出来:“阿弥陀佛——龙王爷下雨呀——”

此起彼伏的悲鸣,穿透了多日来死的沉郁,给饿得无力挣扎的人们一丝活下去的希望,伴着他们走进了护国寺。连同天井,寺里竟容纳了上千人。

王立与翠翠跪到井台边,一个身穿大红袈裟的和尚走上来,徐徐三跪九叩之后,向这口名为“龙眼”的井中吊下白玉瓶。他全身俯到井里,好半天才吊上来一点儿水,转身恭恭敬敬地送到旁边的方丈手中。

方丈接过,用一枝干枯的柳条沾水,洒几点到王立和翠翠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后,法器响声大作。

方丈又在井台上烧了一道黄疏,带着十六个法师绕着草龙转了几圈,再洒几点水到草龙的龙头上,引导草龙绕龙眼井三周,再引进药师殿。舞龙人将草龙盘到供桌上,龙头朝着琉璃光中法相庄严的如来佛。

这时,鼓罄齐鸣,方丈领着众人发出一致的呼喊:“龙王老爷啊——你喝令风师、云师、雨师、雷公、电母统统降临吧——”

三呼之后,王立跪在丹墀上念起了祭词:“八月十五不闹灯,请来龙王到鱼城。天旱两年不下雨,苦我军民十万人。内无粮草外有兵,树皮草根都吃尽。易子而食家家哭,吃完战马个个惊……”

他声音呜咽,底下的人呼天抢地,哭声震天,把他的祭词声都淹没了,他这才觉得自己假戏真作过了头。

“元帅,运粮食的人马到了!”王一不失时机地进来禀报。

王立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他转过身,手一挥,所有的响器马上无声无息。

只听他大声说:“众位乡亲,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近日元军换防,我们乘此机会,联系了川外的大宋人马,给我们找到粮食送来了,可以暂时解除山上的饥荒。但是,我们种的秋季粮食还等着降雨浇灌,所以,我领将士们下山迎接粮草,你们就在此安心祈雨吧!”

当王立发现林容一手拉着凤儿,一手拉着翠翠,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时,他转身朝后面的人一拱手,说:“张夫人,请您带领大家回去继续祈雨,否则前功尽弃,功亏一篑呀!”

没人听他的,林容只是朝他冷笑,乡亲们潮水一样继续涌了出来,阶梯上站满了人。

王立手一挥,大声呵斥道:“都给我进去!继续做法事,继续祈雨!你们听到了没有?”

见没人答应,他发火了,喊道:“再不进去,本帅就对你们不客气了!”说着手一挥,寺外的士兵一字排开,刀枪横对,一步步朝林容他们逼来。

翠翠不顾一切地喊:“你不能……”

“孩子要吃奶了,你给我回去!”王立一把扯过翠翠,让手下人将其余的人往庙里赶。

翠翠陡然增了胆量,转身跑回到林容身边,手指着王立大声说:“你要开门迎敌,你要把我们关起来烧死——”

“死”字尚未落音,“嗖”的一声,王立扔出的长剑已经插进了翠翠的胸脯。

林容赶紧搂住翠翠,厉声指责道:“你是杀人灭口吗?她曾经是你的结发妻子呀!”

在林容后面,寺庙里出来的人手上都抓着棍棒、菜刀、斧头,让王立心惊胆战。他步步后退,疯嚷道:“反了,你们反了!”

林容指着王立,一字一顿道:“不是我们反了,是你!——王立!你要背叛钓鱼城,我们能不反你吗?”

王立像是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强辩道:“不不不,这是翠翠争风吃醋,胡说八道,她真是死有余辜!”

翠翠身上的剑穿心而过,血湿透了衣衫,她靠在林容身边,颤抖着手指向王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终于,她的手臂像是被轰雷击断的树枝垂落,身子也随之瘫软了下去。

林容怒不可遏道:“不许你侮辱翠翠!她虽是个弱女子,却比你们这些须眉男子更有尊严和气节!她已经将你投降敌人的事告诉我们了!”

王立仰天大笑道:“你知道又如何?江上招降的船只已经来了,愿意和我出城归降的就下来,一起去迎接安西王相,从此就可以吃饱饭,睡安稳觉!除此以外,你们未必还有别的出路?”

庙里庙外、台阶上下皆静寂无声,没有一个人愿意下台阶。林容奚落地笑了,说:“王立,兵权掌握在你手里,可是正义却在我们手中,弟兄们,不愿意做亡国奴的到我们这里来!”

王立身后的将士纷纷拔出刀剑,护着身子,倒退几步,再转身跑上了台阶。

眨眼间,身边的将士所剩无几,王立气急败坏了,他想不到,放出城那么多将士,这里还有人死心塌地不愿意投降,他吼道:“你们不降,谁给你们活路?”

“我们突围!”林容说。

王立一听,窃喜道:“对,为显示他们的诚意,元军早已从城外撤退了,昨夜镇西门已经放出了一批将士,可是那里山高路远,你们必不能走,只有从新东门出城。今日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我开护国门接来粮食,救济一城百姓,你们出城找条活路,以后我们再联手抗元,我一定做你们的内应。”

“谢谢元帅的美意!”林容依然笑得淡定,“要按照你的路线走,我们出城的将士刚到渠河嘴,就要被驻扎在云门山的敌人一网打尽!你是想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消灭心头之患是不是?”

王立大惊,心里骂道:“千刀万剐的翠翠,你把什么都偷听去了,什么都告诉她们了,把我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呀!”

他想了想,说:“看在张大人的面上,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你们要走哪边,我就开哪道门!”

“你放我们的生路?说实话吧,是我们放你一条生路!我们之所以不说破你的诡计,是我们不愿意让我们的兄弟姐妹相互残杀,还有一城百姓需要你给他们解除饥饿,否则,你还能打开护国门吗?你那些把守护国寺后门的将士也已经出城了!”

身后人声喧哗,王一带着自己的心腹士兵来了。王立大喜,把手一挥,大喊道:“你们走不了啦——手下将士们听令!给我上——”

“王立——你敢动武!”副元帅史炤突然从山门里出来,手中抱着一个孩子。

啊!这不是金豆吗?王立的头轰的一声,凉气从脚底直蹿至天灵盖。林容的人居然趁机洗劫了皇宫,凤儿与山上几个壮妇押着一个女人——啊,那是玉萍呀,她的嘴被塞住了,像白猪一样被捆得紧紧的,丰满的身子正在不停地扭动。

一阵酸痛波澜涌起,他感到了灭顶之灾。天啦,自己苦心安排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母子二人吗?如果失去了他们,我还图个啥?于是,他马上服软,躬身施礼道:“张夫人,您行行好,放了我妻儿吧,本帅为你跪下了——”

林容接过史炤手中的婴儿,对王力冷冷一笑,说:“要保住他们的性命,你就得保障我们突围者的性命,你就得保障我们满城百姓的性命。”

“你们要带他们走?金豆还是个未断奶的孩子呀!”王立跪直身子说。

林容冷静地说:“不带他们走,我们怎样走得出去?你放心,只要我们活着,你儿子就饿不死!我们会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还要让他以你这腐败堕落的父亲为耻。这个不知什么的熊耳夫人,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如果你要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那你就和我们决一死战吧!”

“反了!反了!你们是一群强盗——”王立已经失去了理智,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容他们退入庙里,从后门出去了。

他孤独麻木地尾随在他们后面,看着他们穿过薄刀岭,走出镇西门,连驻守在那里的将士也一同走了。

一群人义无反顾,踏上了突围之路。

王立瘫软在地,在烈日的炙烤下冷彻骨髓,一种正在坠入深渊的感觉让他眩晕,仿佛头脚倒置又急剧下降,产生了无可名状的恐惧感,心里空洞洞的。他的眼里慢慢沁出一眶泪水,一滴滴顺着他铁青色的脸颊淌下,目光迷失在阳光灿烂的苍穹里……

“王立在这里!王立在这里——”王一领着一群陌生人向他跑来。

一个奴才怎能直呼我的姓名?!他看过去,打头那个衣冠楚楚的白脸官人就是李德辉吗?他怎么怒气冲冲的?啊,他妹妹已经被劫持了,他找我要他的妹妹与外甥该怎么办?

王立思绪混乱,还没想明白,头上一黑,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他要割网而出,可宝剑却插到翠翠胸脯上去了。他手无寸铁,赶紧挣扎,却毫无用处,身体被越收越小的网捆成了一团。

他听见了自己骨节被折断的“咔嚓”声,于是痛楚地大叫起来:“我是王立呀……”

“擒贼擒王,抓的就是王立!”那个官人的声音响起,如巨雷炸耳。

完了!完了!王立知道,自己的一世英名完了!三十六载固若金汤的钓鱼城完了!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zz/196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