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政协报
▲朱良志
▲元倪瓒《容膝斋图》局部
▲明唐寅《秋风纨扇图》局部
主讲人简介:
朱良志,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中心主任。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艺术之间关系的研究,代表作有:《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真水无香》《南画十六观》《中国美学十五讲》《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等。曾获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等奖、中国美术奖、中国文联学术研究特等奖、吴玉章优秀学术成果奖、张世英美学哲学奖励基金学术成就奖等。
■文人画是中国古典艺术的精华、中国文化的瑰宝,蕴含着深刻的诗性精神。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古代的诗书画不可分割。朱良志教授认为,文人画在一定程度可以称作“人文画”,是具有“士夫气”的绘画,是体现一定的思想性、人文关怀和生命感悟的艺术。文人画的艺术表象背后承载着画家丰富的心灵世界,它是人的真性对于有限时空的超越,是对自我的确认与表达。本期讲坛是朱良志教授近日在全国政协书院“诗词艺术古今谈”自约书群线下讲座活动上的演讲内容。现整理编发,以飨读者。——编者的话
中国有诗画结合的传统,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是画的灵魂,画是诗意的呈现形式。北宋李公麟(-)善于画人物、山水,他画陶潜《归去来兮图》,说:“不在于田园松菊,乃在于临清流处。”意思是,画陶,就要画出陶的高远意味,仅仅画田园秋菊是不够的,要将它放到“临清流处”,要以“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作为背景,陶心灵中有“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要将这样的境界表现出来。李公麟所关心的其实就是诗意。
对诗意的强调直接影响中国画的形态。中国画追求丹青之外的趣味,要超越形式,所谓“九方皋相马”,意在“骊黄牝牡之外”。石涛有诗云:“天地浑熔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这“不似之似似之”,成为中国画的要诀。
中国艺术家看画,把它当作一个反映“真实生命感觉”的影子,画面表现的形式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绘画背后的东西。明代书画家陈道复(-,号白阳)说,他作画是“为造化留影”。明代徐渭(-,号青藤)说,他作画,“舍形而悦影”。明末清初画家八大山人(-)说:“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说一个物品叫“东西”,绘画是造型艺术,需要表现一定的空间形态,需要呈现出“东西”,但真正的艺术要超越“东西”,画中的“东西”,只是一个“影子”,而人的真实生命感觉才是其根本。他所讲的这个真实生命的感觉就是诗。
中国自唐代王维以来形成了“文人画”的传统,特别注意诗情的传达,没有诗,也就没有文人画。文人画是一种具有很高生命智慧的绘画,特别重视思考,用古人的话说,是“感”和“思”结合的绘画,是诗意浸染的绘画。文人画,并非文化人画出的画就叫文人画,“文人”二字不是指身份,它是体现“文人意识”的绘画。文人意识,古人又称为“士夫气”“士气”,最根本一点就是要表现出自我真实独特的生命感觉,要有一份“诗情”。文人画,在一定程度上说,可以叫作“人文画”——一种追求人生命存在价值的艺术。
漂泊者的理想
唐寅(-)的杰作《秋风纨扇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坡地上画湖石,有一女子,容貌姣好,风鬟雾鬓,绰约如仙,衣带干净利落,随风飘动。神情凄婉,手执纨扇,眺望远方。女子被置于山坡上,画面大部空阔,只有隐约由山间伸出的丛竹,迎风披靡,突出人物落寞无着的心理。上题诗云: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诗中意和画中情相互映发,使这幅画成为广为流传、也广受世人喜爱的作品。唐寅借画中女子表达自己的生命感受,可以说世态炎凉、人世风烟都入女子神情中。秋来了,风起了,夏天使用的纨扇要收起了。炎热的夏季,这纨扇日日不离主人手,垂爱的时分,这女子时时都为那个没有在画面出现的人心相爱乐。而今,这一切都随凄凉的秋风吹走了,往日的温情烟消云散,一切的缱绻都付之东流。孤独的女子徘徊在深山,徘徊在萧瑟的秋风里。
唐寅画的是汉代班婕妤的故事。班婕妤是一位美貌女子,富有文才,为汉成帝所宠爱。后来宫中来了赵飞燕,汉成帝为这位身材姣好的绝代佳人所迷恋,班婕妤便遭冷落。多才的班婕妤作了一首《怨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后人又称此诗为《团扇诗》,诗中借一把扇子的行藏,看人世的炎凉,寄托着对人间真情的向往——那不随时间流淌而消逝的永恒精神。
清初常州画家恽南田是一位杰出的花鸟和山水画家,他的《古木寒鸦图》,是藏于故宫博物院的10开山水花卉图册中的一开,为仿五代画家巨然的作品,巨然的原作未见,此图倒是体现出典型的南田格调。深秋季节,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习以为常的情景,古树、枯藤、莎草、云墙和寒鸦,但在南田的处理下,却有独特的意味。
右上南田题一诗:
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
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
落日村头,断鸿声里,晚霞渐去,寒风又起。地下,弱草披靡;树上,枯枝随风摇曳。画中的一切似都在寒风中摇荡,古木枯枝也没有一般所见的直立僵硬、森然搏人的样态。画中引人注意的,是那一群暮鸦。晚来急风,在晚霞中,一群远翥的鸟归来了。虽然风很急,天渐冷,虽然是枯木老树,但远飞的鸟毕竟回到了自己的家。日将落未落,鸦将栖未栖,南田这幅画在着意强调这种感觉。正所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有一种不可言传的美。将栖,怀抱一种回归的欲望;未栖,却有性灵的辗转和逡巡。虽有可栖之枝,但大树迎风呼号,枝条披靡,并没有稳定的居处,似乎在告诉人们:天下没有永远安宁的港湾。南田说:“无可奈何之处,最宜着想。”所谓欲得何曾得,欲归何曾归,栖而未栖,归而未归,只是暂行暂寄而已。
漂泊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回归是人类永恒的呼唤。“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样的“乡关之恋”几乎在每一个人心灵中荡漾过。即使是生活在现代信息化社会中,人类的家园意识还是一样的强固。人在旅途中,就注定要回望。人类的家园有多种,有家乡,有国家,中国古人合称此为家国之恋,还有作为心灵中真性的家园,如庄子所说“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就是以外在的故园作比喻,来表示内在的生命故园。在艺术家的笔下,这种种故园意识常常混同在一起,为我们理解类似的作品置下广阔的空间。故园的呼唤,由颤抖的心弦上传出,往往是最能打动人的声音。
山静似太古
明代吴门画派领袖沈周(-)有17开的《卧游图册》,藏于故宫博物院,画得非常精致。他清晨起来坐在窗前,春风荡漾,随意拈笔,记录当时心灵的感受。这里的“卧游”,与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中所讲的以山水画代替真山水的“卧以游之”是不同的,它触及到生命存在的很多重要问题。
册中一开画一只小鸡,绒绒毛色,昂着头,蹒跚着步子,名《鸡雏图》,题诗云:
茸茸毛色半含黄,何独啾啾去母傍?
白日千年万年事,待渠催晓日应长。
小公鸡要去打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是此事。这幅画画的是时间的感觉,画的是传统艺术中“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的感觉,那种内在心性的宁静。
在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中,有三种不同的“静”,一是环境的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二是心灵的安静,不为纷纷扰扰的事情所左右。三是永恒的宇宙精神,它不动不静,不生不灭,像韦应物《咏声》诗所说的:“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
沈周的艺术,由外在的静到心之静,由心之静到契合宇宙的静,所谓至静至深的世界,他的艺术,将三种“静”融汇为一体。
八大山人也有一幅鸡雏图,藏于上海博物馆。一只毛茸茸的小鸡被置于画面中央,除此和上面的题跋外,未着一笔。没有凭依物,几乎失去了空间存在感,画家也没有赋予小鸡运动性,似立非立,驻足中央,翻着混沌的眼神。诗画结合,才能体会出画家所画的内容:
鸡谈虎亦谈,德大乃食牛。
芥羽唤僮仆,归放南山头。
此画高扬老子上善若水的精神:它不是一只能言善辩的鸡,那“鸡谈虎亦谈”式的“清谈”,究竟没有摆脱分别的见解;它也不是无休无止目的性追求的存在;更不是一只耀武扬威的雄鸡,解除了“芥羽而斗”的欲望;“归放南山头”,混沌地优游——如旁侧小印所云,“可得神仙”也,无为自然,从容自在。
诗画相得益彰。诗中前三句,连用三个典故。鸡谈:语本晋人故事。刘义庆《幽明录》载:“晋兖州刺史沛国宋处宗,尝买得一长鸣鸡,爱养甚至,恒笼著窗间,鸡遂作人语,与处宗谈论,极有玄智,终日不辍,处宗因此功业大进。”这是一只会谈理的鸡。虎亦谈:禅门将善谈玄理之人称为“义虎”。鸡谈虎亦谈:此句讽刺清谈之风,意思是,不能以知识上的追踪代替生命的体悟。在八大看来议析名理之路,就像禅门所说的葛藤下话,对人的真实生命感觉是一种遮蔽。德大乃食牛:此句谈超越外在的目的性。有“食牛”的大力,并不能证明其“德”(能力)巨大,“德”之“全”在于超越控制的欲望,超越追逐的目的性心理。芥羽唤童仆:此句讽刺那些善斗之人,禅宗所谓世事峥嵘、竞争人我,使人永在痛苦之中。用古人斗鸡的典故,斗鸡者为使鸡富有战斗力,将芥子捣碎放到雄鸡的尾巴上,以增其斗力。
八大通过此诗,谈自己的人生理想,他要超越知识分别的道路,以诸法平等心来对待世界的一切,更要超越为名为利争斗的欲望,他的理想境界,是成为一个恢复自己独立自由状态的存在。
心性的拓展
中国传统哲学有“万物皆备于我”的思想,自孟子提出,后来一直成为哲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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