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华西都市报

米芾“刷字”:舒卷烟云势最奇(三)

□祝勇

米芾像

《珊瑚帖》页北宋米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读《全宋笔记》,在《钱氏私志》里看到这样一则记载:在汴京皇宫的崇政殿,宋徽宗与大臣们共商国是,米芾提前写好一卷书札,满心欢喜地想给皇帝看看,没想到皇帝很忙,没工夫搭理他,就随手把他的札子放到椅子上。米芾不爽了,脸耷拉好长,故意在皇帝说话时打岔,说:“我要吐痰,请陛下叫内侍,要唾壶。”所幸皇帝知道他装疯卖傻,没有怪罪他,只说“俊逸之士,不可以用宫廷礼法来拘束他”。

壹喜好石砚书画

  大观元年(公元年),宋徽宗和蔡京在一起讨论书法,把书画学博士米芾召来,请他在一面大屏上写字。米芾左顾右盼,寻找中意的笔研(砚),结果看中了宋徽宗御案上的端砚。宋徽宗恩准他使用,米芾写完,得寸进尺,捧着御用的端砚,跪请皇帝把砚台赐给他。他的理由是:“此砚已被臣濡染使用过了,不宜再交还给皇帝使用了,所以请您恩赐给我。”宋徽宗只能“呵呵”,同意了他的请求。米芾把御砚揣到怀里,撒腿就往外跑,好像慢一步,那砚就不是他的了。砚上的墨汁洒了他一身,他也全然不顾。宋徽宗见此情状,与蔡京面面相觑,说:“颠名不虚得也。”   米芾的洁癖是出名的,他洗手从来不用手盆,因为他嫌盆里的水不干净,所以他无论去哪都带上一只壶,命人从壶里倒水来洗。他也从来不用毛巾擦手,理由与不用水盆一样,所以他洗完手,会把手放在空气中自然晾干。   笔者不禁猜想,他洗澡以后,该怎么办呢?   米芾选女婿,唯一的标准就是讲卫生。后来他果然选到了乘龙快婿,米芾一听名字就觉得好:此人姓段名拂,字去尘。段去尘真的一尘不染,不仅肉身清洁,而且有精神洁癖。他当到参知政事,因不与秦桧同流合污,被贬落职。   米芾一生好石、好砚、好书画、好洁、好奇冠异服。笔者这样排序,根据就是《春渚纪闻》里的这则记载。他对皇帝所赐端砚如获至宝,墨染衣袍也全然不顾,说明他对洁净和奇冠异服的热爱是假的,对石、砚、书画的喜好才是真的。

贰行为任侠放荡

  “宋四家”中,蔡襄是奠基者,也是过渡型人物,苏轼、黄庭坚、米芾才称得上真正的创造者。假如在足球场上,蔡襄就是后卫,把好了根基,守住了退路,苏、黄、米就一路往前冲。后三人中,苏、黄是左、右边前卫,是给米芾送炮弹的,米芾是前锋,冲在最前面,唯一的任务就是射门得分。   在政治上,苏、黄、米一个比一个失意。苏东坡职业最巅峰做过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黄庭坚担任过秘书省校书郎,参加过《资治通鉴》的校订,是《神宗实录》的主要撰稿人。但苏东坡晚年流落孤岛,在贬谪中度过余生,虽被大赦,却在北归途中死于常州,黄庭坚亦被革除官籍,流放宜州,最后死于宜州贬所。   相比于苏东坡、黄庭坚、蔡襄等人,米芾离政治更远了,一辈子没当过大官,只在地方当过一些小官,五十六岁才调入汴京,当上书画学博士,只是安慰性的职务,一个没有实权的文化官员。第二年(大观元年,公元年),米芾在蔡京提携下,升任礼部员外郎,这是一个“实职”,没想到一下子炸了锅,朝廷官员纷纷上疏弹劾,毫不留情地进行抨击,原因即在于米芾使气任侠、疯疯癫癫、行为放荡,一点儿也不稳重,没有一点儿官员的样子,放到如此严肃的岗位上,是会耽误事的。其实他们一点儿没冤枉米芾,米芾压根儿就不是当官的料,连当朝的宰相蔡京、枢密使蔡卞,他都敢出言不逊,说他们不懂书法,又如何在朝廷上立足呢。事已至此,蔡京也帮不了米芾,反正米芾也不算蔡京的亲信、死党,就把他打发到淮阳军(宋行政区划,治所在今江苏省徐州市睢宁县古邳镇)去了。   第二年,米芾头上长了毒疮,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就造好楠木棺材,更衣沐浴,不吃荤食,七天后就去世了,终年五十八岁。   他们就像雨伞上的水滴,被高速旋转的王朝政治甩出去,越甩越远,远到了他们的存在完全可以被忽略不计。这反而赋予他们艺术上的自由度,使他们的诗词、书法,超越了王朝政治的拘束,甚至具有“反政治、非政治、去政治”的特质,更加自由、自我、自如。这体现在运笔上,就是“偃笔”“刷字”粉墨登场;体现在字形上,就是日本书法史学家石川九杨先生说的“字形扭歪、结构倾倒、排列倾斜”。   苏东坡书法,字形肥扁,所以黄庭坚笑苏东坡的字像“石压蛤蟆”,但有时候又抻得很长,像《寒食帖》里“但见乌衔纸”的“纸(帋)”字,那一竖就拉得很长,一个字占了好几个字的位置;黄庭坚打破了唐楷的均衡美,横画向左伸出很长,撇捺都长得很夸张,一副长枪大戟的样子,所以苏东坡笑黄庭坚的字像“死蛇挂树”;苏东坡的字迹略向左斜,米芾的字迹略向右斜,把裹与藏、肥与瘦、疏与密、简与繁等许多因素放在一起,既彼此矛盾,又完美统一。   如今这些书法已成经典,这样大大小小、七扭八歪的字迹,我们都习惯,并且“马后炮”似的接受了,但我们可以想象,苏、黄、米的墨迹刚刚问世的时候,当时人们的感受还是蛮怪异的。

叁笔法变化莫测

  在人们心里,只有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称得上书法标杆。这些法帖,无论怎样意兴勃发,怎样酣畅淋漓,都是中锋书写的,都是字正腔圆的,他们的光芒,照耀着一代代的书写者,在他们的指引下奋勇前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榜样是很难学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情感,与榜样并不见得如出一辙。因此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依托于个人的经验去创造美才是最重要的。苏、黄、米的书法,都接受过它们的引领,又金蝉脱壳,挣脱了它们的束缚,像勇猛的狼,像飞奔的豹,回到生命的荒原上。他们的书法超越了“纪念碑式”的中轴对称,笔画也不再像初唐那样是一比一均等结构,而会突出某些局部的笔画,呈现一比二、一比三的不均等结构,并通过这样的不均等结构,创造出一种意想不到的美。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复杂的,宋代文人的心绪更加复杂,飘落在纸上,自然是杂芜蓬勃。他们把书法从庙堂带回人间,带着最原始、最朴实的生命感,即使过了千年,我们面对它们,仍会为之哭、为之笑,这正是宋代文人书法最有魅力的地方。   “宋四家”中,米芾是最勇敢的一位,被称为宋代书坛上的“第一弄险手”。他一方面继承了“二王”的传统,另一方面又突破了“二王”完美得令人窒息的美学框架。他的字,从不老老实实坐在字格里,而是像一个顽童,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想耍就耍、想疯就疯。“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这是他的追求。或许,只有米芾这样的“颠”者,才能不计后果地挑战王羲之、颜真卿代表的晋唐经典,不怕暴露“不完美”,因为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都是有弱点的,那弱点本身就是生命力的体现,而“不完美”本身也可以化成另一种完美。他胆大妄为,这就是每逢书法的变动期,人们(比如傅山、王铎)都要把米芾拉出来说事儿的原因。   假如我们能够目睹米芾写字,他笔法的变化莫测一定会让我们深深陶醉,中锋、侧锋、逆锋、拖锋皆成书法,就像一个渊博的文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又如一个潇洒的武者,抬胳膊蹬腿儿皆是功夫。写于崇宁二年(公元年)的《值雨帖》,就是他涂出来、抹出来、刷出来、拖出来的;晚年所作《珊瑚帖》,且书且画,喜形于色,像一个偷渡者,他的世界里没有边境,中国书法史和绘画史,都避不开《珊瑚帖》。他的“糊涂乱抹”,每一笔都是“书法”,那样的恣意,那样的飞扬,那么的任性,那么的嚣张,好像没有什么技法,也不见章法。他的技法是“超技法”,他的章法是“无章法”。“米元章”(米芾字元章),就是“米无章”。表面上“无章”,实际上“有章”。那所有的“章”、所有的“法”,都不是外在的教条,而是内在的和谐。   在运动中建立秩序,这是书法的最难处,也是书法的至高境界。真正的和谐,不是立正稍息齐步走,而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是“万类霜天竞自由”。宇宙星辰、水色山光、人间万物,莫不如是。   

《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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