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2时29分,一盏台灯,十几个钻头散落,布满尘土的桌上垫着条毛巾,刚刻好的壶名为“一壶称心”。吴树荣等不及第二天早上,配上一首小诗拍了视频发在深夜的朋友圈,视频中他单手转动着朱泥壶,拉近镜头,对准壶上的字画。

壶上是吴树荣近年来爱刻的鹪鹩鸟,立于枝头回望。鹪鹩是小型鸣禽,常于夏时生活在山中潮湿密林和灌木丛中,善于隐匿却又善于鸣啭。吴树荣手中,一只只鹪鹩鸟飞出,栖于陶泥。

文:肖燕菁苏仕日

为稻粱谋

陶刻,一种装饰技法,最早见于明清时期的宜兴紫砂,竹刀在泥坯上雕刻出文字和图案,后变为钢刀。西泠八家之一的陈鸿寿、金石书画家卢兰芳、“左腕道人”任淦庭等书画功底深厚的文人和陶刻艺术家都在陶刻的历史上留名,充分彰显了陶刻的魅力。

吴树荣写得一手好字,从青年时期开始画彩瓷,钻研陶刻也有十几年了,依然觉得“自己和文人不沾边”。的确,陶瓷于他,最早只是少年时期化解困窘的“稻粱”。

年,因为一次乌龙的打架事故,初中毕业的吴树荣在父母的要求下放弃了警校的录取机会,阴差阳错下他进入陶瓷学校。

陶瓷学校的考场上,吴树荣第一次接触素描和色彩。看着同学们用铅笔对着讲台上的苹果,吴树荣还不懂这是在确定比例,自顾自地一个局部一个局部画下去,素描用的是卡纸,色彩考试用的是国画颜料。最后,吴树荣以96分的高分被陶瓷学校录取。

比起少年意气来得更早的是当时高昂的学费。一个学年元,吴树荣收到录取通知书,不敢给做粗活的父母看,等到父母催了才拿出来。那天晚上,吴树荣听着父母在房间里讨论他的学费问题,“我知道他们压力很大。”

开学后的第一学期,学校要求买画板和颜料。吴树荣找父亲要的元不到一天就花光了,第二天再找父亲要的时候,父亲说:“儿子你如果一天一天地这样,父亲可能没办法承受。”吴树荣听了心里很难受,不再多讲。

学校隔壁的陶瓷研究所吸引了当时的吴树荣。蹲在门口看了几天老师傅们怎么画陶瓷后,老师傅们让这个好学的后生进去看。之后,吴树荣到陶瓷厂门口用那个礼拜剩下的70多元买了3个花瓶,自己学着画然后送到邻居的窑炉去烧。最后每个花瓶卖了30多元,这是吴树荣从陶瓷上赚来的第一笔钱。

那时候的吴树荣没有时间探究艺术,他只知道自己学得越快就能多赚一点,但痴迷的状态至少印证了这是个与艺术有缘分的匠人。看着月光映在蚊帐的影子便想到了山水,赚到了钱就跑去书店买动辄上百元的画册,吃饭喝粥时也在构思画面且随手画起来,出神得吓坏了母亲。

潮州枫溪匠人画彩瓷先描底,在宣纸描出边后再拍上陶瓷。吴树荣直接上手,以陶瓷做画板,画到后期可直接用手画。写意风格的手绘,加上从陶瓷研究所学来的手艺,吴树荣的彩瓷很畅销。订单接连不断,一个个瓷瓶带回家,屋子里都是樟脑油的味道。在陶瓷学校的第三年,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骑着摩托车上学。“现在开奔驰去学校都没有那个感觉。”他说。

半读半工的生活在父亲折掉吴树荣彩瓷的笔后结束,父亲认为“要当老板要先打工”,让吴树荣去工厂应聘。在工厂干了几年后出来,吴树荣开始了办厂的日子。

8年冬天,大雪,运输瘫痪,吴树荣的陶瓷没办法运到俄罗斯。客人之前和吴树荣称兄道弟说不用付三成定金,吴树荣没多想就同意了。货物堆积了一整个春节,吴树荣拿出70多万元付给了合作商家,剩下多元过年。熬过冬天,雪融化了,吴树荣打过去的电话已经是空号。“那年后我就放弃了商人的一些思维。”他反思道。

金石可镂

吴树荣的放弃不是无计划的,在办厂的同时,他已经开始陶刻。一开始只是想把厂里的一些瑕疵品处理一下,慢慢地熟练了,有人开始下订单。商家的logo、普通的花草图案、简单的文字,吴树荣熟练了之后,刻字比写字更快。

从甲方变为乙方,在钻研技艺这件事情上,吴树荣很少失误。陶刻又让他找回了当初彩瓷不愁订单和收入的日子。一天4个大厂稳定开窑,送来成品茶具,吴树荣一天能刻多套。

年左右,前辈鼓励他尝试精细陶刻,“你现在有一定的经济基础,刻个3年应该饿不死。”

吴树荣从事的是熟坯雕刻,壶已成型,下笔落成难以改刀。精细陶刻更为讲究,钻头工作的时候抖动,不同的笔触需要用不同的钻头,单钻头成本就是普通商品陶刻的几倍。

吴树荣已到中年,商品陶刻对于他来说得心应手,但接触到陶刻的艺术化呈现后,还是不免着迷。

“我们常说,篆刻要刻出金石味,其实熟坯雕刻更容易产生金石味。因为它本身是硬的,但边缘容易崩垮,钻头的角度和握力就要特别精准。”吴树荣语速慢,平时话不多,谈起陶刻时总是温吞地说出一长串。那些关于陶刻的话像是已经在脑子里琢磨,排演过几百遍,终于平实而真切地向来者讲述,“做精细之后更懂得陶的性质。刻陶,有无限次的渐变空间在里面,刻深一个调,刻浅一点一个调,快到胎底了又是一个调。”

精细陶刻画的功夫多,几十个小时到上百个小时的伏案工作,对钻头的要求也更高,最高峰时曾一年花40万元在钻头上。现在吴树荣用的机器不是他最趁手的,“现在用的是转速很慢的一个小机器,最好用的是空气压缩机。”空气压缩机力度大,对于吴树荣来说好掌握。

一天,吴树荣如往常一样在陶瓷城二楼的工作间刻陶,手中一个茶盘突然轰的一声整个碎掉,他的衣服被吹得鼓起来。吴树荣正在斜着下刀,失控的机器让倾斜面更大,手中的笔不受控制,离心力增大,吴树荣一个人握不住赶紧叫来老婆帮忙方才让机器停下。在家人朋友的劝说下,吴树荣放弃了空气压缩机。“其实那个是最好用的。”他语气中透露出可惜。

年下半年,吴树荣渐渐接到做壶人的加工订单。潮州工艺美术界是熟人社会,刚从商业陶刻模式化走出,吴树荣仍然要面对难以推托的加工订单。“他们要精细的又嫌贵,便宜的又不要。”吴树荣沮丧的时候说话也含混着,带着委屈的腔调,“其实我是有想法的,我就自己写一些东西。”

“甘做撑杆为温饱,篾筐载书承仁道。”竹子折下一枝,撑着捕鸟的篾筐,篾筐编得细细密密,鹪鹩鸟立在竹筐上不入圈套,旁边的竹子苍劲有力,竹叶藏锋。吴树荣的这把壶,名为《竹心》。

孤勇修心

吴树荣一米六上下的身高,斤左右。“鹪鹩鸟身体比较胖,块头比较小,我希望把自己的影子放进作品里。”他说。

民间艺术与文人艺术的边界在哪?这是一个需要溯源历史才能回答的问题。但在潮州,工艺美术这个行当让许多靠手艺吃饭的人拥有了接近“美”的可能,有些人有天赋,有些人有痴迷,就从“匠”变为“家”。这其中的变化,在于技艺,在于市场价值。但最本质的,则是从迎合主流审美转为反映自己内心对世界的观照。

大约是世俗规训不鼓励中年人在日常生活中表达情绪,吴树荣平时是个乐呵人,朋友打趣揶揄他也乐呵呵地应对,但却用钻在陶上刻画出悲伤。《钓月修心》是吴树荣年初的作品,一位书生打扮的人衣着整齐,在飘雪之时独坐垂钓却不设鱼线,寥寥几笔已然苍茫景象。“因为有时候我们想做好多东西,是随时准备饿肚子的。很多心酸别人不懂,但是你不真正去做,以后又没有好的东西留在世上了。”他有点无奈。

吴树荣是年生人,今年38岁,这样钻研精细陶刻的另一个原因是悬在手艺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视力问题是做精细活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必然面临的。吴树荣目前还没有近视,但一直有隐隐的危机感。“视力的下降没有一个固定的年龄,幸运的话还可以做5年,比较差的或许明年视力就下降了。”他还认真想过趁着年轻把精细部分先刻了,等老了视力不行了之后再藏起来。“精细的壶每把雕刻要10多天甚至1个月,加上构思的过程,一年做下来顶多20来把,那你5年能留下多少壶呢?”他如此盘算着。

年4月,吴树荣完成了一个精刻的陶盘。写实风格的大学校门,细节与阴影逼真,用他的话说是“除了螺丝都刻出来了”。但吴树荣仍然觉得不是“能感动自己的作品”,并“真心地希望我的视力能好好的”。

吴树荣觉得从今年开始,他的作品能真正感动自己了。讲到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读书就拿出《读书听雪》,讲到今年中秋则拿出《秋意浓》,谈话下来,茶盘上摆了大大小小七八个壶。“虽然自己谈不上是一个文人,但还是要留下一些自己行走的轨迹。如果里面没有自己的思绪、情感,那你怎么做,你的艺术都是没有灵魂的,一定要走心地去做。”他说。

《庄子·逍遥游》里写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有人解读为小大之辩,有人认为是告诫世人要知足常乐。

年轻的时候,吴树荣因为家中经济困难而放弃了保送到广州美术学院的研究生资格,他哭了一个晚上。到了中年,一些老师介绍他到大学进修,吴树荣推托了多次。他说:“我就像农村家庭养的一条狗一样,铁链锁在这里了,我离不开这个家。”

这是一个激烈的比喻。《城市画报》一期专题名为《生猛南方》,认为南方城市用悠闲与宜居伪装,南方的“生猛”里有一种生命对于环境的孤勇反应。

吴树荣为《读书听雪》配了一首小诗,“闭门入深山,书中皆净土。”吴树荣对于自己遭遇的挫折以“宿命”为名接受,但刻陶给了他一个出口,“都说修炼就要走进深山,但是我觉得,只要把门关掉,认真做事,跟入深山没有区别”。

鹪鹩鸟善隐匿于深山,但领地意识强,有敌情便发起攻击,生猛异常。鹪鹩一枝,现用于表达易于满足。易于满足之下是鹪鹩,或者说是吴树荣对于所拥之艺之思的绝对坚守,分毫不让。

吴树荣在家刻壶的时候一个人躲进天台楼梯间,向外看得见潮州夜景,夜复一夜。“我觉得这辈子肯定就在这个陶刻上了,只要有生之年,我能做的我一定做。”吴树荣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对眼睛又黑又亮透露着真诚,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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