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朝清供图》是清代画家吴昌硕喜画的题材,一盆水仙,一块奇石;一枝梅花,两片竹叶,再添几个瓜果;任意组合便可画出无数的《清供图》,给人以清新、和谐、古朴、典雅的艺术享受。

吴昌硕画清供图,极为随心所欲,仿佛信手拈来,时而牡丹、荔枝、佛手挤在一起,繁复艳丽;时而又一枝莲花,一壶香茶,简约明快;时而觚、觯、尊、罍,花果飘香;时而又梅、兰、竹、菊,儒雅一堂。

清吴昌硕《清供图》嘉德春拍成交

吴昌硕的这幅《清供图》作于戊午年十一月,是其晚年之精品。图中以牡丹、水仙、石榴为主,占据大部分画面;天竹和荔枝为辅,对画面起到烘托层次、调动均衡的作用;一只水盂摆放在右下角,除了二度平衡画面之外平添了几分文气。两行长题由上而下,整幅作品炫丽多彩、艳而不俗,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清香。

整个构图多而不杂、繁而不乱、满而不塞、疏而不空,恰到好处地将对象安排在适当的位置相互映衬;形成浓与淡、艳与雅、轻与重、疏与密的对比,再次展示了其精湛的艺术造诣。

这幅作品的画法非常独到,他先以笔蘸曙红用点厾之法画出牡丹花头,以浓淡墨画出叶片;接着以笔上所剩余墨勾出石榴的形状,仍用浓淡墨点厾出石榴叶片;顺带将下方荔枝的枝叶画出。然后以写篆书的笔法,写出石榴盆的形状、牡丹长瓶外形及水仙浅盆外形,侧锋擦出器皿身上的纹饰质感。接着以双勾之法,勾出水仙的花头及叶片;根部石子以散锋枯笔随意写之。待画面大体气势出来之后,笔继续蘸胭脂、朱膘画出荔枝、天竹的颗实,淡墨画叶片,勾出叶筋,写出枝干;以浓墨写出水仙花的盆架,架下补画兰草;淡墨添画水盂,题字钤印,一幅《清供图》就完成了。

吴昌硕

吴昌硕年出生于浙江湖州安吉,原名俊,字昌硕,号缶庐、老缶、苦铁等;晚清民国时期著名的国画家、书法篆刻家,西泠印社首任社长,与任伯年、赵之谦、虚谷合称“清末海派四大家”。他的艺术成就对中国近代绘画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二十世纪以来,许多杰出画家无不受到他的影响启迪,如齐白石、王震、陈师曾、陈半丁、刘海粟、潘天寿、吴茀之、诸乐三。在这幅《清供图》中,吴昌硕以牡丹代表富贵,石榴象征多子多福;水仙寓意金杯玉盏,天竹比喻寿星高照;荔枝寄托大吉大利,水盂、兰花象征清气满堂,文风点点,真可谓寓意深邃雅俗共赏!

清任伯年《清供图》

明清时期对《清供图》十分推崇,特别到了清代,画《清供图》成为一种时尚,许多画家都在这一题材上作过许多探索,如李鳝、赵之谦、任伯年、沈俊、郑板桥、金农、汪士慎。他们将佛手、石榴、鲤鱼、莲藕、花瓶、如意等吉物作为入画对象。每当过年,很多讲究的人家,就向画家预定《清供图》,在除夕之时挂在堂上以表除旧迎新讨个彩头,给新春增添祥和喜庆的节日气氛。这时挂的《清供图》便称为《岁朝清供图》,农历正月初一为“岁朝”,“岁之朝也”。《岁朝清供图》寓意新年伊始除旧迎新,这一形式得以在民间广为流传并延续至今。

清金农《岁朝图》

“清供”这一形式由佛前供花发展而来,唐代的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记载:“梁元帝萧绎……有《游春苑白麻纸图》……《芙蓉蘸鼎图》,并有题印,传于后。”这则记载中的《芙蓉蘸鼎图》便是文字记载中最早的清供图。但这幅画没有流传下来,我们无法赏其真容,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古时清供分得很细,有祠堂清供、案头清供、文房清供;也分有名之供和无名之供。有名之供可按节日分,如岁朝清供、中秋清供;无名清供是指节日之外,亲朋好友相聚,摆放鲜花、水果、盆栽以示主人的热忱,以贵重金属器皿作容器插花待客,是古人贵重的礼节,北周文学家庾信《杏花诗》中就有这方面的描写:“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暎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两句,着重点出了“金盘”二字,可见在南北朝时,这种无名清供的习俗就已经盛行了。

作为画家在画《清供图》的时候,这些起码的知识和典故都必须要了解和熟悉,否则就会闹出笑话。

明陈洪绶《清供图》

南宋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将文房清供列为十项,即砚屏、琴、砚台、玩石、古画、笔墨真迹、古今石刻、钟鼎彝器及文房水滴、笔格。画清供图对花器供物都要十分了解,在传统的祭祀文化中鼎、彝、盉、簠之类,都是祭祀的礼器。三代之后,礼器的实用功能逐渐弱化,地下出土的上古三代器物变成了人们喜爱的珍宝。古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文化气息,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其审美价值在宋代倍受推崇,很多达官贵人、书香门第纷纷用焚香的鼎、彝铜器作为插花器皿。明代的张丑在《瓶花谱》中写道:“铜器之可用插花者曰尊、曰罍,曰觚、曰壶。古人原用贮酒,今取以插花,极似合宜。”从这个记载我们可以看出,清供的习俗上至朝廷权贵下至黎民百姓由来已久代代相传。

吴昌硕《岁朝清供图》

纵观吴昌硕的《清供图》为何能做到雅俗共赏,其中隐藏着哪些奥秘,我认为需从以下几个方面阐述:

一、来源于对宗教的信仰及当权者的喜好

隋唐时期佛教传入中国,信徒在佛前供奉莲花,《南史·卷四十四·齐武帝诸子》记载:“晋安王子懋,字云昌,武帝第七子也,……请僧行道。有献莲花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从这个记载中我们可以知道花供的来历,及梁元帝时代真正流行的花器是铜罂而非鼎彝。以莲花、鲜花供佛在梁代已成佛教文化的常态,在相关佛文化的礼仪典籍中也记载着“四供养”、“六供养”、“八供养”、“十供养”;方式有散花、花蔓、皿花、瓶供等形态;在“十供养”中“花供”则居首位。这种盛况,我们都可以从南北朝、隋唐时期云岗、龙门石窟、敦煌莫高窟壁画,及南朝陵墓石刻中寻找到相关踪迹。

宋代宋徽宗命王黼等人,编绘宣和殿所藏古彝器成《宣和博古园》三十卷。元、明之时,朝廷又将陶、瓷、铜、玉、石等古器和花卉、果品,归为礼佛清供之物,并逐一编辑成书,配以图式供祭祀时选择参考,这些都可成为当权者对宗教信仰及清供喜好的例证。

北宋赵昌《岁朝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清代乾隆年间,作为风雅皇帝的乾隆更是热衷于此。年临幸建福宫,他诗兴大发,咏“清供花”一首:“不计香风几度频,娇红嫩绿各争春。最怜雨后偏饶韵,底事春来易怆神。叶态花姿刚相称,蜂衙蝶阵岂无因?一枝佛钵堪清供,便欲因之悟六尘。”“一枝佛钵堪清供”将乾隆推崇花供礼佛的思想表达得恰如其分。时间到了光绪时期,花供礼佛的祭祀不但没有因时局的动荡而减弱,反而越演越烈。慈禧太后自己吃斋念佛,所以对花供之事从不马虎,每次太庙的祭祀活动都要隆重布置一番,礼乐供品一应俱全;鲜花果品、山子盆栽一样都不能少。

据流传下来的书画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乾隆、光绪、慈禧亲笔所作的《清供图》。上行下效,这种浓重的宗教信仰及花供的形式,便由朝堂传至民间。

乾隆帝《荷菊清供图》

二、来源于对清供的推崇及民间的传播

清供的习俗自其随着佛文化的传入进入社会生活,就引起相当一部分人的推崇效仿,明清时发展为最盛。清供已经成为时下文人生活的一种文化时尚,《格古要论》中将文房清供列为十三项,即古墨迹、琴、碑法帖、砚、古画、古锦、铜器、金石遗文、瑰宝、窑器、异木竹、怪石等。

据记载,宋人所用的清供花器有大小两种类型,大者如花鉴、花缸、春盘、花槛,小者如铜瓶、瓷瓶;在大型容器内安置盛开的鲜花,适用于厅堂或庭院。宋人《胆瓶秋卉图》,则向我们展示了摆放在书斋里的小型花器。从很多流传下来的美术作品中,也可看到放置于室内的各式各样的鲜花插瓶及盆栽花供样式。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写道:“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谢则就瓶结实,若水锈、传世古则尔,陶器入土千年亦然。”这段文字说明当时社会对清供这门文化,已经有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并且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和经验。《瓶花谱》、《瓶史》、《遵生八笺》、《长物志》诸书的刊印发行,便是对清供文化的推崇和最好地传播。

宋人《胆瓶秋卉图》

高濂在《遵生八盏·燕闲清赏笺》中写道:“瓶花之具有二用。如堂中插花,乃以铜之汉壶,大古尊罍,或官哥大瓶如弓耳壶,直口敞瓶,或龙泉蓍草大方瓶。高架两旁,或置几上,折枝花须择大枝,或上茸下瘦。……疏密斜心,各具意态,得画家写生折枝之妙,方有无趣。”

袁宏道在清供研究上可算是这一时期的行家,他说:“古之壶瓶,用以注酒。观《诗》曰:‘清酒百壶。’又曰‘瓶之罄矣。’若古素温壶,口如蒜榔式者,俗云蒜蒲瓶,乃古壶也,极便注滚水,插牡丹芍药之类,塞口最紧,惟质厚者为佳。他如粟纹四杯壶、方壶、匾壶、弓耳壶,俱宜书室插花。以花之多寡,合宜此五器分置。”袁宏道的这段话,将清供这一文化艺术从器皿到插花品种、注意事项,都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当时对清供的喜好、研究推崇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

清供图蕴含着中国士大夫生活与文人生活中最雅致精微的部分,与庶民最朴素美好的憧憬和祈盼,可谓是真正的寓雅于俗、雅俗共赏,我认为这便是它受到吴昌硕推崇和喜好的真正原因。

元钱选《岁朝清供图》

三、来源于对清供坚守及艺术的探索

到了清代《清供图》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文化常态,普通的百姓过年过节都要从市面上买一些木版《清供图》,有钱人家则会提前向画家预约。

吴昌硕每年都要画《岁朝清供图》,他在《缶庐别存》中有一段记载:“乙丑除夕,闭门守岁,呵冻作画自娱。凡岁朝图多画牡丹,以富贵名也。予穷居海上,一官如虱,富贵花必不相称,故写梅取有出世姿,写菊取有傲霜骨,读书短檠,我家长物也,此是缶庐中冷淡生活。”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可以看出吴昌硕在上海的生活十分艰苦,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他并没有因为穷而丧其志,在胸中仍然坚守梅的精神、菊的傲骨,坚持做人的道德操守;在“官多如虱”的上海独守缶庐冷淡生活,作画自娱。第二可以得知《清供图》是他坚持常画的题材,心揣手写、苦心经营、勇于探索,经年累积必然驾轻就熟、出手不凡。

吴昌硕《山家清供图》

通过认真地研究,我认为吴昌硕的《清供图》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施色浓艳却充溢着清新之气的作品;一类是不着任何颜色,完全以水墨完成的作品。这幅《山家清供图》则属于前者,画中以杜鹃、莲藕、兰花为主体,这几样东西都是山里人家常见之物,生活之气浓郁朴实;构图饱满节奏紧凑,设色艳丽用笔利爽;杜鹃花争相怒放,娇艳喜人。连花带盆占据画幅四分之三的空间,四分之一为一片莲叶包着的两条莲藕占据,外加一个养兰的土罐,稳住了整幅画的重心,对突出藕外实内虚的品性,起到了很好的烘托作用,与上半部分的山花形成强烈的对比,从而表现出农家生活的清淡与纯朴,带给人以温馨的享受及追求。这样的作品在吴昌硕此类作品中极为少见,可以说是其勇于探索结出的硕果,堪称《清供图》中的精品!

古人云:“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人生无时无刻不面临着选择,身处逆境之时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顺境时更应该平和淡然。吴昌硕就是这样的人,他亲眼见过几次朝代的更替,却没有为富贵名气改变自己做人的原则和艺术的追求。他的人格就如同他笔下的《清供图》一样,清淡宜人,香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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